走过残垣,小心地绕开地上为数不多的尸首,柳知故盯着隔着几条街便能看见的祭坛,双目猩红。
    自他知晓真相那日起,他便不敢面对他的父皇和母后,所有的事情都与他所想的背道而驰,他想救人,人却因他而死,他所爱的所信仰的,一日之内尽数崩塌,他已分辨不出事情原本的相貌了。
    可是当他时隔许久再次见到父皇和母后时,他心中悄然而生一股怒意,最终只能勉强能压下。
    皇帝和皇后没了一贯的得体与威严,皇后衣襟凌乱,发髻上的步摇在逃亡皇陵的路上掉了几支,只剩下一支勉强挂在发丝间,她提着裙摆仓皇而逃的样子很是狼狈,柳知故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而皇帝倒甚是从容,他那惯常披在身上的外衣不知所踪,没了那碍事的东西逃起来确实方便许多。
    柳知故站在祭坛下方,冷眼旁观那二人互相扶持,逃往皇陵,皇后身体羸弱,经历一场变故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那祭坛于她而言有些吃力,不过登上几步便要歇一歇,皇帝瞧不下去,转身去扶他,却正好与祭坛下方的柳知故对视了。
    柳知故看见皇帝那一瞬的表情十分怔楞,眯了眼睛像是在确认,而后手足无措地缩了下手,皇后因此脚下一滑,踉跄跌在祭坛的台阶上。
    皇帝无声地动了动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柳知故缓步上前,小仙童不知对方所想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
    “皇……皇儿。”皇帝开口,嗓音沙哑难听。皇后闻言,喘息的动作蓦地一顿,回头的动作十分僵硬。
    柳知故看向皇后眼底,皇后眼底乌青,以往清亮的双眸蒙上了一层阴翳,她眼中只有惊讶,惊讶于她的太子此刻冷眼而立,双眼空洞毫无情感。
    “皇儿,”皇后从心底爆出一股劲,往前一扑拽着柳知故的衣摆,眼泪落了下来,“皇儿,你来了……你怎么现在才来?”
    柳知故面无表情,皇后匍匐在他脚下,他却不为所动,“我应该何时来?”他反问。
    皇后怔楞了一下,苍然一笑,“你是滇国的太子,是飞升的神仙,自然该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可你来得太迟了……”
    柳知故顿下来,握住了皇后浸染寒意的手,“我还觉得我来地太早了。”
    “无量他……同你说了吗?”一言不发的皇帝忽然问道。
    柳知故看向他,并未作答,可皇帝却在他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皇后神志不清地反手握住了柳知故的手,问道:“无量说了什么?他同你说了什么?”
    柳知故任由皇后将他的手捏地生疼,一字一句道:“他告诉我,我是在一个大雪天被他捡到的,那是在十九年前那场祭|祀之前。”
    “不对,不是的……”皇后摇头。
    “他说他算出滇国会有一场浩劫,而我正好是化解那场浩劫的希望。”
    “他在说谎!不是这样的!”
    “他说皇后和皇帝苦苦哀求,最后将我从安国寺抱走了。”
    “不是的,不对,不是这样的……”
    皇帝踉跄起步上前,一把推开柳知故,将皇后的手与柳知故的手分开,紧紧将皇后抱在怀中,他躲闪地看了柳知故一眼,而后心虚一般移开了视线。
    柳知故捏着被皇后拽地生疼的手,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蜷缩的二人,忽然提高了声量,质问道:“你们从一开始就在利用我,对吗?”
    这句话问出口,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他的声音十分哽咽,他好像又回到了十九年前那场大雪之日,从皇后将他从无量大师的手中接过来的那一刻就意味着无休止的欺骗和利用。
    “你们从知晓我存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为我安排好了未来,如何长大,如何死亡,如何飞升,如何救世,你们全都安排好了,是吗?”
    皇后在一声声质问中骤然抬首,双目欲裂,恶鬼一般盯着柳知故,好像站在她眼前的人她从未见过一般,她嘶吼着,全然不顾仪态,“是我将你养大成人的!你从襁褓那么大到你出征飞升,是我!是我和你父皇将你一点一点拉扯大的!从你小时候到你长大成人,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你如今是在责怪我吗?!”
    “我付出如此之多,你现在要置我于死地吗?!”
    有什么东西在柳知故的脑中猝然断裂,之后的一言一行皆不在他的控制之内。勉强维持清醒的神志骤然坍塌,他也疯了,不知道自己双手在挥舞什么,不知道自己在嘶叫什么,仿佛一切都与他隔绝,一切飘然远去了。
    “是你杀了我,是你们亲手将我送上的战场,你们明知那条路有去无回,可你们还是把我推向了那里!我于你们而言,从始至终都只有利用而已!”
    “我们是在助你飞升!是在帮你成神!!”
    “可我不愿!”柳知故不断退后,胸口撕裂一般地疼,“你们有谁问过我愿不愿意?你们有谁问过我想不想当这个太子?”
    “你本就是太子,有什么愿不愿意的……”皇后从皇帝怀中挣脱开来,一步步向柳知故靠近,“你永远是我的皇儿,永远是滇国的太子!”
    “我不是!!”从一开始的声嘶力竭到现在几乎脱力,他已完全失了神志,“我从来都不想当什么太子,也不想做神仙……”
    皇后仍在靠近,她双目大而无神,神情疯癫,可她背对着皇帝,后者丝毫未曾察觉。
    “我的皇儿,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有资格做太子的人,是唯一一个可以飞升救苍生的人!!”
    皇后的倏然靠近柳知故始料未及,视线在触及那双苍白的手骤然靠近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手中凝光,顺势甩出数支冰箭。
    寒光一瞬,皇后只觉颈间寒凉刺骨,接着便是温热猩红的液体喷洒而出,就连腹间的钝痛都不曾察觉,可她仍未倒下,皇帝终于察觉异常,他两步跨到皇后身后,只见鲜血已将她的衣裙染去大半。
    “皇后!!”皇帝失声。
    柳知故双眼触及一片猩红,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不断躲闪时手边却碰到一块冰凉之物,他恍然将其执在手中,模糊的视线张望一周,那小仙童不知何时已不在身旁,最后,柳知故看着手中那柄人界铸造的长剑,竟晃神将剑置于颈间。
    他手腕微微用力,那剑十分锋利,稍一动便在颈间留下一道血痕,然而不待他继续下一步动作手腕骤然一紧,他并未察觉手腕却已脱力,长剑“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师尊!”这一声夹杂着惊恐、无助乃至恐慌的声音终于将柳知故从无边的荒芜中拉回来,他骤然醒神,双目却对上了一双红眸。
    宋亭眼中的惊慌丝毫不加掩饰,全部落入柳知故眼中,宋亭视线触及柳知故颈间那蹿出来的血珠,一时也慌了神,他忙去用手捂住那温热的伤口,好一会儿才记起用灵力愈合它。
    祭坛之下,皇后在皇帝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那双眼却迟迟不愿闭上,嘴里似乎还有话要说,可她再也无法开口了,皇帝眼中留下两行浊泪,颤着手将皇后那双无神的双眼阖上,而后起身,苍然行至柳知故身边,捡起那柄染血的长剑,双眼倏然一阖,那柄长剑便没入胸口,刺入心脏。
    宋亭眼见这二人在他眼前咽气的咽气,自戕的自戕,手中为柳知故疗伤的红光渐渐散去,只余满地萧然与狼藉。
    南天门前,宋亭背着柳知故一步一步走上神界,柳知故指尖凝下一串血滴,每隔五步便滴下一滴,一直蔓延至南天门前,宋亭脚下。
    南天门镇守的神将闻讯赶来,忙将柳知故接了过去,宋亭在原地呆立许久,这期间有人同他说话,有人拉扯他的衣袖,他皆若未闻,直到缘神真君匆匆赶到将他摇醒,他才恍然发觉自己一身血迹,双手黏腻猩红。
    神界众神只道长明上神方一封神便杀了凡人,那凡人竟还是他的父皇母后,一时唏嘘。亦有人感慨九尾对长明上神情深义重,竟然从下界一步一步将长明背上了神界。
    总之,此事一经发酵便在神界不断传播,到最后一人手中一个说法,早已分不清事实究竟如何。
    柳知故自回神界那日起便昏迷不醒,他昏睡了多少日,宋亭便在他身边守了多少日,不曾出过长明殿一步。
    神界的柔光自窗外缓缓爬进来,攀上宋亭熟睡的面庞,他一手紧握着柳知故的手,一手枕在面下,丝毫未察觉早已侵入房内的光。
    然而不消片刻他倏地睁开了眼,急忙去查看床上之人的情况,却倏然瞧见一双如以往一般清明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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