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破庙染上一层凄凉之意,枯枝树木更添萧瑟。
    宋亭悠悠转醒之时身旁跳跃着火光,柳知故和叶子沉默不语地围坐在火堆旁,宋亭一动,柳知故便回头看过来。
    “夜深了,累了的话可以再睡一会儿。”柳知故语调温柔,许是那堆火的衬托,宋亭觉得师尊说的话都带上了温度。
    宋亭看了一眼盖在身上的紫衫,轻轻一笑,道:“睡够了,睡不着了。”
    他起身也围坐在火堆旁,将紫衫递给了柳知故。
    破庙中一时沉默,谁也没开口说话,叶子今日并未着急钻入他那脏乱不堪的稻草中,他在沉默中抬首,即使火光将整座破庙都映照地亮堂,叶子眼中仍然是黯淡无光的。
    “你们今日怎么会跑到那个地方去?”叶子拾起一根稻草在手中搓揉,心不在焉地问道。
    宋亭刚睡醒,还有些发蒙,叶子问起来他才发现今日上山的路上确有蹊跷,但究竟有何蹊跷他眼下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好烦躁地薅了一把睡乱了的鬓发。
    他回忆起今日雾蒙蒙的上山之路,忽然就抓住了那一处蹊跷。
    “今日我上山找师尊是顺着一条路走上去的,下山时我记得路上其实有不少的分叉口,可是我上去时的的确确只有一条路,不过……当时雾气太重,也许是我看走眼了也未可知。”
    叶子却摇头道:“不是你看走眼了,是有人想引你上去。”
    “是那歌女?”宋亭问。
    叶子:“不清楚,但那山上以后还是少走为妙,以这座庙为界,越往山上走越是危险。”
    宋亭锁眉,刨根问底,“山上究竟有什么?”
    叶子将手里的稻草卷成了一个圆,随手扔在一边,道:“谁知道呢,桃花仙人曾在这座上山吊死过,后来那块地方就不□□宁。”
    他停了一下,看了一眼破洞的窗户,似乎是在望什么东西,他道:“你看外面那些枯死的树木,以前其实不是这样的,很多年前,这里桃花盛开,三月份的季节正是这座山最热闹的时候,可现在,你看看,除了这座破庙和外面那棵树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桃林全都枯死了?”宋亭问。
    叶子低着头,神情隐在暗处,“几乎是一夜之间,桃林全都枯死了,之前这座山上人声鼎沸,眼下却再也没人来过,一来,山上的桃树全都枯死了,也没什么可看的,二来,有人曾声称在山上看见了游荡的鬼魂,有人说那是桃花仙人,也有人说那是几百年前在疫病中死去的人,总之众口纷纭,一句危言耸听的话传来传去,再也没人敢上这座山了。”
    宋亭说了几句话,方才那股子困顿消散,眼底逐渐清明,他往叶子的方向挪了挪,柳知故见状,也不动声色地挪了一下,同宋亭离得更近。
    宋亭不解地问道:“谁都不肯来,你为什么敢住在这儿?不害怕吗?”
    叶子终于抬头看了宋亭一眼,这一眼里带着点讥笑的意味,似乎在笑宋亭不知世人疾苦,“要不是实在没地方住,谁愿意来这种破地方?又脏又乱,老鼠都从这儿经过都懒得看一眼。”
    宋亭记起他们刚到这座破庙时的样子,那时十几个乞丐一股脑地从庙中蜂拥而出,这样一看,确实是他和柳知故搅了叶子他们的一处安宁。
    “那些人……那日被我们吓跑的人不回来了吗?”宋亭略带歉意,“我们在这儿也住不了几天……”
    “谁知道?”叶子打断宋亭的话,满不在乎,“许是又找了处新住处,若是想回来早就回来了。”
    “流浪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叶子似乎习惯了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永远没有固定的藏身之处,也永远没有陪在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形形色|色,走了一拨人又来一拨,习惯就好。”
    叶子说话的样子并不像市井中的流浪汉,遣词用句竟然有读过书的痕迹。
    宋亭微微诧异:“你……读过书?”
    “我?”叶子觉得有些好笑,“我读过什么书?那都是大户人家学的东西,我哪能够地着?不过,我倒是在一个老乞丐那里听了不少的故事,如果这也算读过书的话,那我大概也能去那翰林试试。”
    宋亭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看着叶子神色中一向隐藏地颇深的少年意气此时显露出来,他心道:“少年终究还是少年。”
    “山上的歌女究竟是什么来头?”宋亭看了一会儿,将话头拉回正题。
    叶子闻言,方才明目张胆的少年意气淡了几分,他稍微转过头去,又捡了根稻草在手中撮捻。
    “我在老乞丐那里听过,传闻几百年前那场疫病就是从一个乐坊里传出来的,疫病在全城蔓延之时,乐坊里的歌女已经死了一半了,山上的女鬼也许就是乐坊的歌女所化。”
    宋亭双眼一眯,这少年比他想象的要大胆,常人对鬼神之类的东西都敬而远之,甚至谈之色变,而眼前的少年毫无怯意,语调波澜不惊。
    叶子似乎感觉到了身旁人的心思,他直直地看向宋亭,耸耸肩道:“若是你也在这荒山野岭里住上几年,这些神啊鬼啊的东西你也能见怪不怪。”
    宋亭收回打量的眼神,微微垂首,突然发觉颈间爬上来一阵阵酸痛之意,又或许是方才说了许多话的原因,嗓子也有些发痒发紧,他下意识用手去触碰颈间,却突然被一把拽住手腕。
    柳知故同宋亭靠地很近,眼疾手快地拦下了宋亭不安分的手,他沉声道:“别碰,伤口还没好。”
    宋亭这才恍然想起,自己的脖颈曾落入歌女之手,那蔻珠一般的指甲曾深入他颈间的血肉,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被拖出乐坊时,他身上的白衫被颈间的鲜血染红,此刻却干净如斯,想来应是师尊在他昏睡之时替他整理干净了。
    思及此,宋亭眼神一动,手指微微颤动,他抬眼去看师尊,不出意料地在师尊的颈间也发现了同样的血痕,伤口应是被简单处理过,血迹已然干涸,只是猩红的血肉露在外面,将其余完好的皮肤衬地惨白,宋亭看着,瞧着,心中像是被刀狠狠划了一道。
    乐坊中他受伤时,师尊想必也伤地不轻,猛地回忆起那冰冷的指甲镶入血肉时尖锐的刺痛和入骨的寒凉,宋亭打了个寒噤。
    师尊便是在如此痛苦的情况下将他从歌女手中夺过来的,原本模糊记忆此时被打开了闸口,师尊抱着他时颤抖的手,还有被分不清是谁的鲜血模糊了的视线,那些被他抛之脑后的记忆在此情此景中突然闯入,宋亭的心口豁然涌出酸涩。
    他这样想着,眼底竟然有些发酸,他眨眨眼,将那阵酸涩压下去,却不知眼尾依然殷红,他开口,语调不自觉就软了下来,带着轻微的鼻音。
    “师尊,我那时是不是给你拖后腿了?”
    他当时脑子一乱想出的主意现在想来竟然还是如此可笑,他自认为万无一失的法子其实毫无用处。不该这样的,为什么他只是想试着离开师尊的庇护都办不到?
    宋亭垂眸,眼中的酸涩竟然隐有卷土重来之兆,柳知故的手抚上宋亭的软发,轻笑道:“不,你帮了大忙了。”
    叶子看着这两人若无旁人的卿卿我我,表情变幻莫测,宋亭背对着他丝毫未察觉,柳知故一手揽过宋亭那颗鬓发微乱的头,眼神忽然扫了过来。
    柳知故变脸比变天还快,面对宋亭时一副柔地千年冰山都要融化的样子,可只要他的眼神一离开宋亭,周身的气场瞬间变样。叶子浑身一震,即使看不见柳知故白绫后的那双眼睛,他也能感觉到那打过来、不甚友善的眼神,叶子瞬间收敛表情灰溜溜地爬回了自己的狗窝。
    待宋亭和叶子睡熟后,柳知故坐在早已熄灭的火堆前算了下日子,歌女所说的三月初十不远了,就在三日后。
    他记得鹿梦城中有个庙宇,名为桃花庵,是城中百姓为纪念桃花仙人所建。
    寂寥的破庙中传来轻微的动静,柳知故回头,看见宋亭在熟睡中翻了个身,柳知故嘴角都变柔了,他将自己身上那件紫衫往宋亭身上拉了拉,心里想着,明日得去一趟桃花庵。
    桃花庵一年四季都供奉着一位神仙,那就是百年前飞升的桃花仙人。但要说这桃花庵究竟是谁所建,却无人知晓,城中人只知不知哪一天这桃花庵就坐落于此了。百年来桃花庵的香火不断,甚至一度吸引了不少文人骚客前来游玩吟诗。
    三月初十在即,桃花庵里的香火便更加旺盛,宋亭走在街上,与那桃花庵还隔着一段距离,可周身竟然已经飘着一股香火的味道。
    烧香的味道有静心怡神的奇效,宋亭一路走来,沾了一身的香火。
    桃花庵前有一段长阶,阶边两两相隔不远就有一两个小贩在卖线香,走进大门,一棵火红的大树蓦地闯入视线。定睛细看,宋亭这才看清那棵直指青天的大树上绑着飘动的红绸带,那原是棵祈愿树。
    香火缭绕,烟雾散尽后宋亭在祈愿树下看见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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