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的那个晚上……我并没有喝醉,全程我都知道那是夏子曼。她送我回来,甚至主动接近我,只是为了当时我包里的一份文件。你知道的……你姐姐爱的是别人,根本不可能和我发生……我到了第二天才发现你来过,甚至看到了那个场录。但是因为马上要出国去和esse谈合同,我怕节外生枝,就没有多解释。
    “后来在国外,那个单子被上维谈了下来,那个时候我对你姐姐摊牌,她承认了所做的一切,但始终没告诉我孩子的父亲是谁,我……自然而然地以为,会是当时光科的总裁,也就是方嘉陵的三叔。她说他们已经决裂,以后不会再和对方有关联,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把孩子生下来。她……毕竟是你的姐姐,我怕她出亊,就陪着她一起去做检査。她也答应了我,回来会向你解释清楚。”
    萧致远忍不住苦笑,“之后发生的事你都清楚了,在她见你之前就出了车祸, 实在太过意外——或许就是命运吧。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你已经像变了一个人,真的……很可怕。”
    那时他是真的两难。前边是万丈深渊,后边是悬崖绝壁。
    他看得出来,彼时桑子衿全部的希望,都已经寄托在了那个小小的婴孩上。假若不是因为她,或许她转身就会走,不会再有丝毫的留恋。
    如果告诉她那些勾心斗角,她和这个孩子又该如何相处?
    可是把一切隐瞒下来,她和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
    “子衿,那个时候……原谅我害怕了。我不敢赌,我不敢说出来,让你对所有人失望——至少,我还有办法把你留在身边。”萧致远喃喃地说,“对不起,那个时候……我真的害怕了。”
    桑子衿怔怔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那杯茶,仿佛用肉眼,便能看到它在变凉,直至和室温一样冰冷。她知道他在等自己说一句话,或者原谅,或者释然,可是现在, 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坐在这里,听着远处禅寺古朴苍然的钟声,隔着荒索的茶园传来,无穷无尽。
    她眼眶微微一红,却将那种要哭出来的感觉强行忍住了。她很快站起来,手里的一杯茶水尽数泼了出去,不偏不倚,浇在他脸上、身上,“我不懂,你在怕什么?”
    萧致远不躲不闪,墨黑的眼眸中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身影。
    他怕什么?
    他怕这个自己深爱的女孩因为自己,会变成另一个人,不再相信爱情、亲情、和信任,他怕因为自己……亲手毁了她所有的美好。
    没有等到回答,桑子衿将手中茶盏搁在了桌上,转身进了室内,再也没有出来。
    萧致远独自在庭院中站了很久,微微垂着头,额边的发丝遮在了眼帘上,初冬的风吹过来,衣服、身体上更加的冰凉。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要这样站多久,直到乐乐敲了敲玻璃窗,鼻尖都贴在了上边,比着口型说:“爸爸,进来呀!”
    他抹了抹脸上的水,微微修饰了表情,推门进去。
    “爸爸,妈咪一个人进去了……”乐乐小声说,“妈咪……好像在哭。” 萧致远将她抱起来,将她小脑袋摁在自己脖颈的弧度处,低低地说:“是爸爸不好,惹妈妈生气了。”
    小家伙立刻紧张起来,“那你们离婚了吗?”
    萧致远不知道说什么,闷闷地摸着女儿的头发不说话。
    “爸爸,你去和妈妈说些什么啊!”乐乐在他怀里挣扎。
    萧致远放她下来,小家伙却拽着爸爸的衣角,把他往卧室里领。直到他走到门口,她很快敲了敲门,自个儿往客厅跑,还捂住自己的耳朵,“爸爸,我不会偷听的!”
    他静静站在门口,隔了厚重的门,隐约听到里边十分轻微的动静。
    她的呼吸声有些重,或许是真的哭了。
    萧致远的头抵在门板上,那一小块肌肤能察觉出原木的粗粝与厚实。
    “子矜,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可如果倒回到那个时候,我还是会这么做。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和哥哥总是同一天开家长会,爸爸总是去哥哥那里……有一次我得了年级第一名,鼓起勇气告诉爸爸,他答应了一声……那时我真的很高兴,心想爸爸总算能去我那里了。
    “那天上午,我一直在学校等着,看着爸爸走进来……然后走进了楼上哥哥的教室,而我的家长会,还是阿姨代开的。
    “从那个时候,我就告诉自己,假若没有把握的话,永远不要去赌一个人的感情……因为只要是赌,总会有输的可能。我宁愿,牢牢把它抓在手里。
    “子衿,假若当年我告诉了你,我和你姐姐互相利用,甚至因此害死了她……即便你不怪我,可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这四年……我知道你过得很艰难。可你知道么,我并没有比你轻松,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你和乐乐在我身边……”
    说完了所有……依然听不到里边任何动静。屋里特意做成昏黄的光线落下来,他愈发显得形单影只。萧致远眼神深处带着黯然,终于不再等待,转身离开。
    卧室的露台上,望出去是一片茶园,浅浅的光线为广袤的深绿镀上了微暖的金色,远处古村落已经冉冉升起炊烟。桑子衿不知道自己望了多久,似乎每分每秒,这样的景致都会发生微妙的变化,或动人,或哀伤。
    直到夕阳西下,思绪一缕缕地被抓回来,她起身去洗了洗脸,然后走出了卧室。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一个人都没有,连乐乐都不在。
    桑子衿皱了皱眉,拨了个服务电话。
    “他们在餐厅呢。”服务生笑着说,“您在门口等等,马上会有酒店的电瓶车来接您去用餐。”
    桑子衿随手拿了件大衣,挽在手臂上,走出院子的时候电瓶车已经到了。
    她坐在后排,也没在意餐厅究竟在哪里,茫然间望了望四周,问:“这……好像出了度假村了吧? ”
    司机稳稳把着方向盘,车子行驶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笑了笑说:“马上就到了。”
    光线一层层地暗淡下来,桑子衿努力辨识着道路,有些迟疑,“前面……是温塘的那条小河吗? ”
    司机呵呵笑了笑,停下车子,“到了,再往前走走。”
    桑子衿下了车,小路上全是碎石,可是每一步往前,她都那样熟悉,她记得左手小路边那家很不怎么样的小旅店,记得那些艺术系的学生会在树下写生,记得和方屿手拉手走过的……那座小石桥。
    暗色之中,石桥上萧致远抱着女儿,不知在看什么。
    桑子衿走到他们身后,轻轻叫了一声:“乐乐。”
    乐乐转头看了桑子衿一眼,却没有和往常一样像小宠物般跑过来,反倒侧过身看了眼爸爸,眨眨眼睛,像是在等待指示。
    萧致远拍拍她的脑袋,将她放下来,她就鏰蹦眺跳地往桥边跑去了。
    “乐乐——”
    萧致远只是微笑着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件大衣,温柔地给她披上了,“喂,桑子衿你真的……把我逼得没办法了。”
    话音未落,暗寂的河流上,却闪起了点点光亮。
    桑子衿怔怔地看着,她认出来了,却又迟迟不明白。
    墨黑的夜里,似乎是天边的星星一股脑儿地倾倒在了如镜的水上,层层叠叠地,朵朵星华绽放,映衬得彼此脸上光线明暗,或凉或暖,捉摸不定。
    那又不仅仅是灯光——确切地说,是灯光组成的几个字。
    “嫁给我好吗?”
    “嫁给我好吗?”
    ……
    是在这里,他们在暗夜中第一次相识。彼时听到她温软的声音,而她身上好闻的、独属少女的味道,带了暖意的橘香,在夏天的晚风中,清晰地送到他的心底深处。
    那时是觉得这是上天赐予自己,再完美不过的礼物,却并不知晓,世事与时光化成的冰凿,将彼此的爱恨雕琢成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就藏在胸臆间,再难抹去。
    今天,他站在这里,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祈求……能让这份礼物,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桑子衿恍惚了许久,终于垂眸,“那时我出卖你,你恨我吗?”
    她至今还记得他荒凉的眼神,让她心惊到难以开口。
    “没有。"他答得爽快。
    “子衿,爱过一个人,你就会知道:两个人之间犯错的如果是对方,哪怕她再无理取闹,总能包容下来,可如果是自己,那就会和一直一直地心虚下去。” 他顿了顿,眼神带着淡淡的黯然,“我对你……做错过很多事……又怎么会恨你呢?”
    风声之中,桑子衿仰头看着他,眸色灵动,开口的时候声音却多了几分颤抖,不知是冷,或者是情绪波动。
    “其实那一天,我没有把信息发给方嘉陵,我想和你离婚,可不是用那种……会让你很伤心的方式。后来我知道是iris发了出去……那个时候,我比你更难过,因为我想……你大概真的不会再原谅我了。”
    萧致远笑了,伸臂将她搂在怀里,只是将唇贴在她的眉心,低低地说:“谢谢。”
    原来,他们两个人到了最穷途末路的时候,也都不曾……真正地抛弃对方啊!
    “嫁给我好吗?”他一宇一句地将那几个字念给她听,心中渐渐笃定。
    桑子衿开始抽噎。他不阻止她,只是温柔地抚着她的背,像是安慰一个孩子, 由将她搂得更紧一些,彼此身体相贴,几乎没有丝毫空隙。
    “没诚意……”桑子衿胡乱抹了抹眼泪,忽然说。
    萧致远怔了怔,“这是我下午一个人来布置的……没找人帮忙。”
    “四年前你和方屿商量的求婚方式……到现在还来用。”她笑了笑,又是一串眼泪控制不住,扑簌簌落下来。
    “……”
    脚下有了小小的动静,乐乐跑了回来,抬起头张望,天真地说:“爸爸,下雨了!”
    爸爸却轻柔地解释,“不是,是妈妈哭了。”
    “嗯?妈妈为什么哭了?你欺负她了吗? ”
    萧致远看着桑子衿扑簌落下的眼泪,看着她在自己怀里破涕而笑——
    请你,来我怀里,或者让我,住你心里。
    直至伤痕治愈,直至时光温柔。
    他看着懵懂的女儿,心愿得偿,“因为……妈妈,终于被爸爸感动了。”
    这是从温塘回来,两人吵得最凶的一次——闹到这样不可开交的地步,连桑子衿都忘了吵架的初衷是什么。
    原本两人还在客厅里压抑着声音,生怕会影响到专心在房间里画画的女儿,没想到乐乐在被爷爷接走前甩下了一句“幼稚”,这让本来稍稍有些熄火的桑子衿—下子又不淡定了,等到女儿出门,她看也不看萧致远,径直找了车钥匙也要走。
    “你闹够没有?”萧致远声音低沉。
    “同事聚餐啊,我不是吿诉过你?”桑子衿眯了眯眼睛,“萧先生你也自由了,今晚想和谁约会就和谁约会。”
    萧致远的脸色愈发沉了沉,“餐厅都订好了,乐乐也送走了,你现在说不去?”
    “不去。”桑子衿若无其亊,“那餐厅多隐秘,方便你和别人接吻,也不会被偷拍到。”
    “你再说一次?”声音已经隐含威胁。
    “我不用再说一次,你本来就和别的女人接吻了许多次。”
    尽管心里怒火乱蹲,萧致远还是纠正她,“两次。”
    她反问:“两次还不算多吗?”
    眼看着预定的时间已经过了,萧致远倒也不急了,一把攥住她的手冷笑,“翻老账是吧?桑子衿,你真以为你什么错都没有?”
    桑子矜挣了挣,“疼。”旋即不甘示弱,“我怎么你了?”
    他放缓了力道,冷笑,一字一句,“别的不好说,你最拿手的不就是冷暴力吗? ”
    过去的四年,他是吃足了苦头,直到此刻心里还记着,最久的一次,两个人足足有十七天没有说话。
    “那你那么多绯闻是怎么回事?别跟我说是为了逗我玩儿,我才不信。”桑子衿一口气说,“守身如玉的我不是没见过,别找借口了。”
    萧致远倒沉默了片刻,英挺的眉轻轻一挑,“其实你心里还是挺在意的吧?”
    “才没有。”桑子衿有些狼狈地甩开他的手,“我走了。”
    “所以明天去复婚,你还准备这样放我鸽子,毫无责任感地—走了之吗? ”萧致远的声音是真的带了一丝计较的生气,看着她的背影,追问了一句。
    许是被那个“毫无责任感”激怒了,桑子衿反倒停下了脚步,针锋相对,“萧致远,如果明天我们最终没有复婚,―定不会是因为我没有责任感,而是……我会重新考虑,我们的性格到底还是不是适合生活在一起。”
    萧致远怔了怔,因为不可思议,薄薄的唇角扬起了一道凉凉的弧度,“你是认真的?”
    “我不知道……可是你真的不觉得吗,我们好像……越来越爱吵架了。”桑子衿说完这一句,转身离开,没有再看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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