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迎蓉端了药进来,隔着大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苦味,阿弗不禁缩了下肩膀,日间那药的苦涩在唇齿间久久难以消散。
    迎蓉细心的给陆执喂着药,少女的小脸从进门开始就已经红了。
    陆执程序化的张着嘴,忽然开口问道:“这什么东西?”
    他指的是床上的红罗。
    迎蓉心里头是欢喜的,能与陆执搭上话,她求之不得,要搁以前,哪里有这机会:“老夫人特意安排的,说是沾些喜气好佑少爷平安。”
    那时太后要给陆启赐婚时凭借的正是这个切口,起初是说陆启丧妻多年是时候再要一房媳妇儿了,然后又说陆执的病久久不能痊愈,需得冲冲喜才好,然后就让二公主嫁过来了,婚礼虽然仓促了些,但排面半点不少。
    陆执不眨眼的说:“扯了。”
    迎蓉又顿,也依着他的性子把红罗给取下来了,红罗摘下来后陆执便瞧见了屋子里十分诡异的气氛,摇曳生辉的红烛在乌漆嘛黑的空气里艰难求生,张灯结彩的‘囍’字从哪个方面想都透着几分诡谲。
    他竟然在……这样……一个地方躺了整整四个月?!
    瞧出来某人眼里的愤意迎蓉连忙问:“那些也需要……”
    陆执忍着胸口的一团火气闭上了眼睛。
    迎蓉怯生生的在原地站了小会儿后赶紧去麻利的收拾干净。
    “唉……”
    阿弗再一次垂头丧气的用下巴戳戳肉背。
    这个哥哥,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娘亲。
    等到迎蓉给陆执喂完药后阿弗才从床底爬出来,她正欲割手喂人血,便听见一句:“你再喂个试试。”
    然后她就傻眼了。
    眼下房子里一空,她便再无了躲藏,而陆执的脸也更加清晰了。
    凌冽的凤眸一掀,平白多了几分的寒意,他盯着面前目测还没到他腰部的小人,目光由下而上的扫过她的衣着,桃粉色的云锦已经发灰,看着,十分的邋遢:“你是谁弄进来的?”
    阿弗皱着眉头挠脑袋,她好几日没洗澡洗头发了,痒得厉害:“阿弗是从娘亲肚子里爬出来的啊。”
    陆执:“……”
    陆府的下人大都是管事老娄操办的,这些年他没少在这上面找捞油水,陆执差不多也知道,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只是这一次未免也太……
    日后找到是谁买这丫头进来的必定要好好惩治一番,贪图便宜也不能……买个脑子有问题进府啊。
    陆执气得胸口处疼,他不说话,屋子里就只有二人的呼吸声,小孩呼吸很浅,带着股暖意,她乖乖的坐在床边,大眼睛盯着他打转,自他面世这十七年,从未被人如此打量过,府里的人,无论下人还是主子,对他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哪里有她这么“放肆”的,这小丫头胆儿可真肥。
    陆执闭着眼睛说:“不要盯着我看。”
    阿弗噢了一声后背过身靠在床边。
    他这才睁开眼睛,盯了会儿小人的后脑勺,眉头拧巴得厉害:“也不要站在我跟前。”
    阿弗摇又噢了一声后,撑着地面往前爬了两脚。
    又过了会儿。
    陆执问她:“还不走?”
    阿弗想回头又不敢回头,就只能乖乖的坐在地上用后背对着他,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个哥哥好像很嫌弃我哦”以至于没有听进去陆执的话,不管他说什么,都是摇头。
    “我让你出去。”
    摇头加一。
    “叫人进来。”
    摇头加二。
    “你来干嘛的?”
    摇头加三。
    陆执压着心里面的火儿,一字一句,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话:“你是个哑巴?”
    阿弗还是摇头。
    陆执忍着想要发火的欲望与她说:“那就说句人话来听听。”
    阿弗咬着下唇看他:“我……我是来……来给你喂药的。”
    “药?”陆执下意识的往她手上看,只一眼便瞧见了好几道触目惊心的伤口,看样子她应该是给他喂了好几天的‘药’了,刀口与小孩白嫩嫩的皮肤做比对就愈发凄惨了,而且伤口并未结痂,都能瞧见往外滋的鲜血。
    他顿时胸闷气短,闭着眼睛问:“如果我没醒,那你是不是要一直喂?”
    她点头:“嗯。”
    陆执再度气笑:“为什么?”
    阿弗老实的说:“因为我不想让你死。”
    这下陆执睁开了眼睛,盯了她好一会儿后再动唇:“现在不需要了。”又瞧了眼,更烦了:“刀,收起来。”
    阿弗把刀捡起来放回怀里,一见人闭眼睛她便灰溜溜的往床底下爬,她来时穿的是身桃色的双挑窼丝绣桃裙,眼下都已经发黑了。
    深夜中陆执再一次睁开了眼。
    听到陆执要吃东西的消息时迎蓉开心得不行,立马跟陆老夫人说后便煮来了稀粥。
    阿弗接过热腾腾的粥碗时楞了好一会儿。
    她舀了一勺吹凉后便去喂:“啊,哥哥张口。”
    他笑了声:“叫得倒亲。”
    阿弗干巴巴的眨了两下眼睛。
    陆执烦不胜烦的说:“你吃。”
    “……啊?”这下阿弗不知所措了,她还以为陆执是要她伺候他呢,尝了一小口,小嘴上沾着湿粥,她又递过去:“没有毒。”
    陆执看向她,一字一句的警告道:“再多说一个字就滚。”
    她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热粥,忽然就想起来自己以前的时候了,二公主为了喂她吃一口饭,得追二里地。
    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饭长不高。
    她坚定的握住拳头,顺势爬上了床,陆执那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坐在他肚子上了,一脸满是胶原蛋白的肉脸占据了全部的视线,那舀着白粥的玉勺,不分青红皂白的抵住他的齿缝。
    阿弗张着嘴啊,哄孩子似的让他张嘴。
    陆执:“……”
    陆府是没别的人了吗?就非得找这么个傻子来伺候他?到底是想他活还是想他死啊?
    阿弗一脸纯真的用勺子戳他的唇:“小孩子不吃饭对身体不好,就算是不喜欢也得吃两口。”
    他压着怒气问她:“疼吗?”
    阿弗以为是问她手上的伤,摇着小脑袋楞楞的回他:“阿弗,不疼。”
    她叫自己的名字时像是卖萌,听不出来是一个人的名字。
    他面无表情又接近绝望的盯着她压在自己肚子上的大屁股:“我疼。”
    阿弗听完赶紧抬了一屁股。
    端着碗重新趴回了床底,唇角一撇,两手一揩眼角的泪水,委屈得不行不行,果然在陆家不听话就得立马走人。
    陆执不知道这丫头到底是个什么毛病,做什么事情就非得到床底去,明明已经被他给发现了呀,不过她要委屈自己也碍不着他什么事,他肯施舍一碗稀饭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此后的几天阿弗都是靠陆执‘施舍’的稀粥渡过的,刚开始时她还挺开心的,毕竟‘穷’久了,有点吃的就很开心了,可后来连着吃了三天的稀饭后她挑菜的毛病就出来了,不过并没有表现出来,但是他是怎么发现的呢?
    怎么可能发现不了,那不想喝的意思就差堂堂正正的刻在脸上了,他想忽视都没有办法,以前陆泽不想吃某个东西的时候就是这样,舀一口往回倒一点,一小勺能吃十几口。
    现在的阿弗已经让陆执逮上来了。
    她背对着床靠着,手里的粥已经凉了,可她为了不让人讨厌就只能闷着脑袋吃,大眼睛盯着窗外的光,那是自由的召唤。
    陆执瞧了眼窗,唇角微微勾芡,他道:“喂。”
    半天没有人回答。
    陆执便用手拍她的后脑勺,吓得小孩瞬间弹了起来,当即瓷碗便砸在了地上,咣当一声把迎蓉给引进来了,说时迟那时快,阿弗一溜烟钻进了床底。
    发现陆执这边没出什么事后迎蓉才算松下一口气,跪在地上收拾东西时忽然感觉床底有气喘声,她正欲寻着探过去便听见上头一句:“明日换些甜的来。”
    迎蓉立马就忘记了床底的事,笑着回应陆执:“哎,省得了,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陆执抬手示意她出去。
    阿弗收到甜点时乐得嘴都快合不拢了,她把第一口喂到了陆执嘴边,一脸期待的看着他,其实陆执觉得她这人挺神奇的,不管他怎么凶她,怎么损她,怎么不接受她的好意,这人总能用笑容面对,若不是个傻子,那就当真是内心纯善。
    见对方不吃阿弗也没勉强,抓着塞了两嘴后,她喜笑颜开:“好好吃哦。”
    此话让陆执再一次看向了她。
    也是可怜呐,这么小就被买到陆家做丫鬟,必定是没有吃过什么好吃的。
    “都是你的。”陆执轻声说:“用不着急。”
    阿弗抬着脑袋对着他嘿嘿嘿嘿的乐。
    又过了几天,陆执勉强能坐起来了,也就不需要迎蓉在跟前伺候了,迎蓉听到这话,脸色瞬间发白,递药的手微颤,看了陆执一眼后,挤出抹僵僵的笑。
    “少爷能好起来迎蓉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迎蓉收拾着药碗,低头温声说着:“这些日子少爷一直病着,可把迎蓉给吓坏了呢。”
    “辛苦你了。”
    迎蓉微侧头,露出些娇羞:“只要少爷好,迎蓉怎么都可以。”话毕,杏眼微微上抬,又迅速垂下,将那害羞又矜持的少女感演绎得淋漓尽致。
    趴在床上的阿弗已经昏昏欲睡的半阖着眼,忽然一声动静,吓得她抱头鼠窜,眼里的慌乱和害怕还未消去,就让人用眼神给吓唬住了。
    “你不是来伺候我的吗?”陆执半夜醒来想喝一口水,敲了好几下床都没人应,然后就恼火了,猛拍床板:“好吃又懒做!难怪这么穷!”
    阿弗捂着脑门噢了一声,踮着脚间取下高桌上的茶壶,小碎步一摇一晃的朝他靠近,陆执也是十分无奈了,只好拿着茶杯递过去,接了一杯茶后,欲言又止的盯了她一眼。
    为了避免类似的事情再发生,阿弗就想了个好主意,陆执再看见一只小肉手穿过他的护手抓着他手心时,更无奈了。
    阿弗摁着他脑袋躺下去,自己乖乖的趴在旁边,抬了抬牵着陆执的小手,很是乖巧的说:“这样阿弗就不会听不见啦。”
    说完,似乎是在等人夸奖。
    陆执一脸烦躁的甩开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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