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荨这会儿已然平静下来,她眼中的愤怒燃烧到极致后,只剩下点点灰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待疯子似的怜悯和不可理解。
    月光照在姜铭脸上,他鬓发散乱,嘴角的血迹已凝固,再次看向沉荨的眼神依然带着几分狂热的专注。
    “阿荨……”姜铭朝她俯身过来,完全没管抵在他胸膛上的那把匕首,刀尖刺破胸膛,沉荨一动不动,完全没有撤回匕首的意思。
    姜铭感到胸口有几分疼痛,他低头看了看那处溢出的血迹,略微后退一点。
    “我做这一切都是以你的名义,太后以为是你吩咐我这样做的,你本来已经基本失去了太后的信任,如此一来,她对你的疑虑全然打消了,这样不好吗?你得到北境军兵权,往后再拿回西境军也不是难事……”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起头来,瞧着沉荨面上冷淡的神情,渐渐止住了话头。
    他宁愿她愤怒地责骂他,甚至宁愿她凶狠地踢打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脸色平静,目光幽冷,看起来像是他与她之间突然就出现了不可逾越的鸿沟,她轻拂衣袖,毫不留恋地上了一叶扁舟,顺着那洪流乘风破浪,越飘越远。
    他觉得自己的世界在她陌生而疏离的眼光中无声地崩塌。
    沉荨收了匕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没再看他一眼,走到马跟前,拉了拉缰绳。
    “阿荨,别走,”姜铭扑到她脚下,抱住她一条腿,“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松开你的手!”沉荨喝道,就势一踢,狠狠将他踢到一边,“姜铭,战场上我救过你,你也不止一次救过我,看在这么多年同生共死的份上,我不杀你,但我会把你调走,你自己好自为之,你我从此恩断义绝,自此以后,山高水迢,绝不再见!”
    她说完,迅速翻上马背,“驾”了一声快速甩下马鞭,马蹄翻起地上的尘土泥草,狂奔而出。
    “恩断义绝……”姜铭捂住胸口,嘶哑着嗓音大声喊道,“你不如杀了我!”
    沉荨并未回头,旷野里只有呼呼的风声在回应他,他怔了半晌,不能控制地大笑起来,直笑到泪水从眼中溢出来,而她的背影在月光下,只一瞬间便在他眼中模糊起来,很快消失不见。
    两刻钟后沉荨赶至营地,匆匆进了中军大帐,帐内等候的崔宴即刻站起身来。
    “崔军师请坐,”她拿起案上的一盏冷茶喝了一口,“傍晚那会儿宣读圣旨时,我有一点分心没听清楚,你若记得,能否复述一遍给我听?”
    崔宴想说什么,犹豫片刻又没说,顿了顿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境军统帅,怀化大将军谢瑾,枉顾朝廷及兵部规程招募暗兵——”
    “停!”沉荨道,“就是这里……”
    她思索片刻,看向崔宴,“私养暗军几乎跟谋逆一个罪名,为何这圣旨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只说是枉顾朝廷及兵部的“规程”招募暗兵?”
    崔宴目中再次出现那种略带讥讽的目光,这次他并没有掩饰。
    “沉将军不知也情有可缘,那我来告诉您吧……”他落了座,徐徐道:“谢将——哦,云隐出了上京,半道上知道事情败露的消息,即刻赶去了宫外,在宣阳王的帮助下见了皇上一面,谢家的商队,规模大利润高的几处全给了皇上,宣阳王也把他在江南一带漕帮和南边海运上的分成交出,这才让皇上答应了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沉荨此时已猜出,仍是忍不住问道。
    崔宴道:“皇上去向太后请罪,说明谢家和云隐是得到了他私下的指示,这才在边关养暗军,若是因为私养暗军的罪名株连九族,那罪魁祸首是皇上,皇上的亲戚也不能幸免,皇上在坤宁宫外跪了一晚,太后权衡之下,最后给云隐安了个枉顾朝廷及兵部规程,未及时报备的罪名,且将圣旨和押解令压下五天,以便云隐赶至望龙关交接北境军事务。”
    “这样,谢家的其他人和我可以不受波及,但云隐却不能不按律法和刑法接受处置。”崔宴说着,唇角浮起一丝冷笑,“所以归根结底,这事是拿钱解决的,钱可是个好东西,谁不缺钱?朝廷缺钱,皇上更缺钱,他想和太后对着干,没有自己的钱可不行,云隐早先就看中了这点,商队的账目也一直理得很清楚,就是防着有一天事情败露,可以拿这些钱来挽救谢家,也保下我和几位暗军统帅,只是没想到皇上狮子大开口,连宣阳王的家底也给弄走大半才松口。”
    沉荨一直皱着眉头在思索,听他说罢,沉吟道:“我知道了,这几天有劳崔军师多看着点,我回上京一趟,最多六天便赶回,边境线经过这一次突袭震慑,想来会清净一段时间,看样子樊王短期内还暂时不会有什么异动,其他的将领——”
    她顿了顿,自嘲笑道:“算了,我就不跟他们交代了,想来他们这会儿也不想见到我,一切事务,等我回来之后再安排。”
    崔宴静静瞧着她,没回答,片刻后反而笑了起来,“沉将军这会儿赶着去上京又是为何呢?事情都已尘埃落定,您也拿到了北境军的统辖权,云隐赶到大营后,这两日几乎没合过眼,一直在安排大大小小的军务,事无巨细,每一样都务必亲自交代好,就是为了把北境军安稳无恙地交到您手中,他可是一点都没保留,就算您这样对他,他仍是把一切都给您安排得妥妥帖帖,您还回去做什么?去笑话云隐,宣示您的胜利么?”
    帐内烛火忽明忽暗,映得崔宴平凡的面容浮凸出几分凌厉和尖锐,他说的话和他眼中的讥诮像刀子一样刺入沉荨的胸腔,令她的心脏一阵阵紧缩似地疼,但她仍然笔直地坐着,纹丝未动。
    她回视着崔宴,牙关咬得死紧,等他把嘲讽的话全说完了,才探手入怀,取出腰间缚着的那半只梼杌,拿出来往案上一放,咬唇道:“信不信由你们,我从来没想过要把这事捅出去——太后手中那半只梼杌,不是云隐给我的这只。”
    崔宴略有些意外,即刻起身,过来拿起这半只梼杌放在掌心中端详,片刻后他抬起头来,带着探究和怀疑的目光直射过来,一时没说话。
    沉荨眼中露出一丝悔恨和痛苦,沉声道:“这事是我手下的人做的,我一时不察,给他发觉了,不管怎么说,事情的确因我而起,也是从我这里泄露出去的,我不会推卸责任,也会承担该有的责怨,但事已至此,再多愤恨责难也于事无补,得尽快把人救出来。”
    崔宴不语,片刻后再度一笑,低头瞧着手中那半只梼杌,冷冷道:“把锅甩给下头的人去背,这种事大家都见得多了,这梼杌要仿造起来并不容易,没有这半只做母本,只怕很难仿造出来,您的下属还真有本事啊!”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沉将军大可不必如此,我和这里所有的将领,都会严格听您号令行事,也绝不会悖议您的所有决策,您犯不着这样做戏,看在谢家和云隐的面子上,我们绝不会对您有二心——”
    沉荨并未辩解,她知道崔宴和一众北境军将领此时正在气头上,她说得越多,可能他们心中就越逆反,而不管怎么说,她与此事的确有脱不开的干系。
    崔宴嘴角微抿着,现出唇边一道浅浅的纹,“就算这事真是您做的,就算您拿到帅印后对云隐置之不理,我们也不会因此而质疑您今后的任何决定,毕竟我们都是军人,大敌当前,孰重孰轻,我们还是能判断的——您又是何苦呢?不若干脆说一声这事就是您捅出去的,云隐的死活您也不放在心上,爽快利落些,也符合您的一贯作风。”
    沉荨知道崔宴向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说话也绝不留情,毫不委婉,当初划开西境北境时,沉炽便有些怵他这性子,撤了他寄云关守将的职责,崔宴这才跟了谢戟到北境,而多年来谢戟和谢瑾对崔宴一直很包容,很器重,也难怪崔宴对谢家如此忠心,出事后也最愤恨难过。
    只是她没想到,此刻从崔宴嘴里说出的话,如此尖利而狠毒,非要把人刺得鲜血淋漓才罢休。
    沉荨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各种情绪,注视着崔宴道:“你们怎么想我左右不了,总之这几日还请崔军师多多费心,我只有一句话,这次回上京,我一定会把云隐带回,两万暗军,我也会尽我所能保下来,毕竟是云隐和崔军师的心血,而此地也的确需要他们。”
    崔宴将信将疑,两人对视许久,崔宴挪开目光沉思片刻,慢慢起身照着她行了一礼,暂时收了面上的嘲讽之色,“那好,我答应您,也希望您能说到做到。”
    “一定。”沉荨起身回了一礼,“事不宜迟,我明日一早便出发,今夜还麻烦崔军师留在这帐中,北境军的大致情况我也都了解,但有些细节,还请军师详细与我说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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