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荨坐直身子,谢瑾将衣衫从她肩头拉下,专心侍弄她的伤口,没一会儿,纱布贴了上来,她的胳膊被身后的人从衣衫里抬出来,绷带绕过腋下,在后头被轻轻地栓好。
    手没有移开,一点点地摸着她背上的其他旧痕,那些伤早已没了痛感,此刻被那只游移的手掌抚着,慢慢就抚出了细微的颤抖和酥软。
    “疼么?”谢瑾的声音带着几丝压抑。
    “疼啊,怎么不疼?”沉荨照着额前的碎发吹了口气,满不在乎地说。
    “知道疼就少惹麻烦。”谢瑾恨恨道,将她光着的胳膊塞回衣衫,拉好衣领。
    沉荨系上衣带,信口胡言,“忍忍就过了,小时候有个和尚给我算命,说我活不过四十,既是如此,不趁活着的时候多折腾折腾,那多亏。”
    她说完,听背后没了声息,转过身一看,谢瑾一脸疑惑,似正在辨别她话中的真假。
    “真的?”他问。
    “当然是假的!”沉荨哈哈一笑,抬手去摸他的脸,“那和尚后来说,如果我娘多给五十两银子,他便做法给我改命,保证我活到七老八十,结果被我娘给赶跑啦!”
    谢瑾咬牙拿开她的手,“少说两句我不会当你是哑巴——粥差不多凉了,我端过来?”
    沉荨把头一撇,“我不吃。”
    谢瑾盯了她半晌,起身端了粥过来,往她面前一递,“不说就不说——自己能吃吧?”
    沉荨抬起左臂接过那只粥碗,因牵动伤口,忍不住“呲”了一声,紧接着却冲他嫣然一笑,“谢将军喂我?”
    谢瑾走开,“想得美。”
    沉荨嘀咕一声,“好事做到底嘛。”
    她用右手拿着勺子,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粥温凉温凉的,正是她习惯的温度。
    她吃了几口,偏头去看谢瑾。
    谢瑾正在收拾药箱,头略微低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谢瑾,你有没有发现,”突如其来地,沉荨很认真地道:“你其实对我挺好。”
    谢瑾抬头看她一眼,只哼了一声。
    “真的,早我就发现了,”沉荨感慨道,“大概是如果少了我这个人跟你争,跟你抢,惹你生气,你的生活会很无趣,也会很寂寞,所以你不管多不待见我,却总还是护着我,纵着我。”
    谢瑾心头一震,合上药箱,百味陈杂地看向她。
    沉荨下半身窝在被子里,腿上垫了张布巾,一手掌着粥碗,一手拿着勺子轻轻在碗里搅动着,脸上的神色很柔和,瞅着他的眼睛里跳着两簇小小的烛火,明亮又摄人,只可惜头顶发髻间插着的一根筷子有些扎眼。
    谢瑾目光在那根筷子上停留一瞬,啼笑皆非地移开了。
    “你自己没发现吧?”沉荨埋下头继续喝粥,咽完一口,才又道:“你记不记得,洪武二十九年的春天,咱们在蒙甲山碰了头,你不同意我带骑兵营去突袭,说太过冒进,最后吵崩了,你一气之下带了人就走,而我后来突袭成功,你嘴上只说是侥幸,但其实……”
    她停住没说,望着谢瑾微微一笑,谢瑾有点不自在,嘴硬道:“不是侥幸是什么?”
    “你亲自带人远远在后头跟着,我知道,所以心怀胜念,一往无前,没有任何后顾之忧。”沉荨轻声道,望住他的眼睛,“还有今天的事……”
    谢瑾只轻咳一声,没说什么。
    沉荨垂下眼,“这些我都很清楚,心里是很感激你的,不是我不愿说,而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时机合适,我会把该告诉你的事,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谢瑾默默看她把一碗粥吃完,这才端了一盏茶过来,等她喝了几口茶,把空碗和茶盏拿开,淡淡道:“吃饱了就睡吧,明儿咱们还回你家归宁呢。”
    他说罢,伸手将她头上那根碍眼的筷子取走,揉了揉她散下来的乱发。
    沉荨满意地叹了一声,缩到被子里,双手捏着被头,眼神亮晶晶的,笑着说:“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今晚还是得和你睡一张床。”
    谢瑾面无表情道:“是你自己赶着过来的,我避都避不开。”
    “是是是,”沉荨这会儿脾气很好,顺着他说:“是我赶着来的,你睡觉不许踢我!”
    军帐里的床榻比府里的简陋很多,最关键的,是窄了很多,对于深秋的夜晚来说,被子也过于单薄。
    所以当谢瑾在外帐处理完事务后,上了床就发现,这于他实在是一种折磨。
    尤其他因琢磨了一会儿沉荨睡前说的那番话,搞得自己了无睡意。
    两人的身体时不时就会挨在一起,睡着了的沉荨很不老实,也不知是惯常这样,还是因被子单薄而感觉冷,不停地往他身上贴,左臂卡在他怀里,头也顶着他的肩膀,最后干脆把他左肩当枕头,脑袋整个儿移了上来,蹭着他的颈窝,对着他颈侧呼吸。
    而她一侧绵软的胸,正压在他的手臂上,他要很努力,才能抑制住想要伸手去抚摸的冲动。
    温热幽香的躯体在侧,无时无刻不在考验着他的自制力。
    谢瑾想要把她推开一些,又怕把她推下床,只能自己尽可能地往边上移,最后半边身子都悬在了床外,要命的是她的腿又缠了上来,他忍无可忍地捉住她的腿想要将之挪开,却发觉触手之处一片细润滑腻,这才想起她没有穿中裤。
    这一下火上浇油,他急忙把手抽开,狼狈地起了身,逃去了外帐。
    欲潮来得这般汹涌,谢瑾自己也觉得很吃惊,这倒是没什么,关键是她现在身上有伤,不适于做这事,而且她对他也还有一些抵触。
    他烦躁地按着太阳穴,想起洪武二十九年春季的那桩往事。
    那时西凉王趁西境线各个要塞间正调整兵力之时,派了七万大军前来攻打寄云关,双方僵持了叁四日,沉荨把孙金凤留在关墙内指挥防守,自己领着一万骑兵趁夜绕出边墙,准备突袭西凉军暂留在蒙甲山腹地的叁万后援军,在蒙甲山边缘的月凤谷与听到消息主动率兵前来支援的谢瑾不期而遇。
    两人甫一见面就大吵了一架。谢瑾认为她作为大军主帅,丢下风雨飘摇的关墙,冒险去偷袭叁倍于己方兵力的西凉军过于轻率,沉荨则认为对方绝不会想到这时的寄云关守军居然还敢分出兵力来偷袭西凉后援军,突袭可以起到出奇制胜的效果,而一旦消灭了对方的后援军,攻打边墙的西凉军便会军心涣散,自乱阵脚。
    谢瑾试图说服她,自己带了一万兵马,不进入寄云关,只驻扎在关外不远处,人数虽不多,但可以与关内的守军共成犄角之势,这样一来,西凉军便不得不顾忌到自己这支队伍,从而不敢随心所欲地攻打边墙,如此可以慢慢消耗掉西凉军的士气和补给。
    沉荨嗤之以鼻,说他太过保守,消耗是双方的,而自己不想再等。
    两人谁也不能说服谁,最后谢瑾一怒,扭头就走。他一路生着气,走了不久,却又悄无声息地调了头,偷偷地跟在沉荨军队的后面。
    谢瑾这时回想起来,虽然自己是为大局着想才不得不妥协,但当时满脑子想的,却都是她发生各种意外的情形,越想越心慌,手中的长枪都快被捏出水来,非得要跟在她后面才心安。
    类似的情形也还有几回,每回他都恨得牙痒,但不管闹成怎样,只要下一次她来信征询或者求援,他又会迅速地作出回应,遇到无人可解的难题,他也会第一时间想到她。
    气她恼她,但见不得她出事,每次不欢而散,也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让他没法坚持不理她。
    那次和她一起带人潜进西凉偷马种,是她成年后唯一一次在他面前受伤,他亲眼看见那支箭矢插进她前胸,再往下两寸便是心脏,当时便觉得那一箭好像插进了自己胸口,疼得透不过气来。
    他对自己这些心绪不是一无所知,但一概归结为对手和伙伴之间的惺惺相惜,现在看来,其实远不是这么回事。
    若非被一缕虚无缥缈的情缘所误,或许他会早些明白过来。那晚宫宴上皇帝说众人“一叶障目”,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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