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预料她会痛斥我一顿,可她只是平静地问道:“那你现在拿到底牌了吗?”我点了点头。烟烟把我的衬衣衣领整了整:“我爷爷说,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有勇气去承认自己的错误,有能力去纠正它。你如果真觉得惭愧,就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替我和爷爷把那些混蛋狠狠地揍趴下。”
    她的眼神闪烁,悲伤中带着坚毅。我摸摸她的脸:“一定。”
    病院里不能待得太久,我叮嘱了烟烟几句,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刘局和方震已经率队抵达,我得先跟他们汇合。
    我走出玛丽医院大门,一路思考着该怎么筹划下一步行动。这时从左边的马路上冲过来一辆面包车。它速度很快,我连忙向后退了几步,没想到面包车在我面前一个急刹,侧门一拽,从里面冲出来三四个戴着头罩的家伙。我猝不及防,被他们一下子拉上车,随即眼前一片漆黑,大概是被什么东西套住了头。
    我听到车门“咚”地一响,然后车子开始疾驰。我挣扎了几下,脑袋上突然挨了一记,随即不省人事……
    当我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废弃的屋子里。我的双手被绑在一把破旧的不锈钢椅子上,四面墙壁的霉斑勾勒出种种奇妙的花纹,好似楚地墓室墙壁上的图腾。我的头顶是一盏忽明忽暗的白炽灯泡,发黑的铁窗框外是一片奇特暧昧的昏暗。整个房间就像涂满了锈蚀了几千年的青铜锈。
    屋子外进来两个人,我定睛一看。进来的人一老一少,老的是王中治,少的是钟爱华。两个人的表情因为光线缘故,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许先生,我告诉过你,在香港没有我办不了的事。”王中治开口道,还是一副彬彬有礼的腔调。我嘿嘿地笑了起来,王中治道:“有什么好笑的?”
    我仰起头来:“我笑你们穷途末路。”
    百瑞莲在之前的行事风格,都是谨慎做局,几乎没有用过暴力。现在他们居然绑架我,说明他们已经阵脚大乱,开始不择手段了。
    王中治眉头一皱,还要再说,钟爱华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王生这里交给我吧。王中治笑道:“嗯,许先生来一趟香港不容易,你们也该叙叙旧了。”
    钟爱华还是那副平静的面孔,但我却感觉他有了些许变化。之前在内地的时候,他像是一只捕猎的猛兽,潜伏在草丛里无人能觉察,只在动手瞬间露出峥嵘。而现在他的杀气却显露无遗,仿佛野兽回到自己巢穴,不再有任何遮掩。
    钟爱华道:“许大哥,大家都是聪明人,所以话不妨明说。只要你交出东西来,我们之前的协议仍旧奏效。”
    我心中一动。我猜钟爱华趁着我昏迷时已经搜过我的身体。但我把那张残片藏得十分小心,他们不可能找得到。要知道,钟爱华没能从戴海燕口中打听出来关于《清明上河图》残缺的研究成果,也不知道戴熙字帖的内容,更不可能了解阴阳眼廖定和许一城之间的关系。所以他们连我的底牌是样什么东西都不清楚。
    想清楚了这个细节,我就有底气了。
    钟爱华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许大哥,你现在心里一定在想,只要咬紧牙关坚持不说,我们就拿你没办法,对吧?”我冷笑道:“不就是用刑嘛,你们尽管来试试看好了。”
    钟爱华伸出手,把我粘在额头的头发撩开:“许大哥,你别忘了,我们要的不是这张底牌,而是这张底牌没法在京港文化交流文物展上使用。我根本不必动手,只要把你关在这里三天,等到鉴定结束之后把你放走就行了。”
    我针锋相对地昂起头:“你也别忘了,我现在是全港关注的名人。我如果失踪了,香港警察一定会到处搜查,稍一调查就知道你们最有嫌疑。你以为你们逃得掉么?”
    在一旁的王中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真是我今天听过的最有意思的笑话。”钟爱华面无表情地走到窗边:“在这里,警察是进不来的。”他双手猛然推开窗户,锈蚀的窗框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我转过头去,眼睛陡然睁大。我所处的房间位于大概七楼的高度,可是外面看不到任何自然景观,视野里是一片密密麻麻如蜂巢一般的楼房,它们歪歪斜斜,似乎不是同一时间建成,彼此距离极近,根本没有任何空隙。灰褐色的墙体上沾满污秽,油腻的电线与管道拉成错综复杂的蜘蛛网,围得严严实实,让人简直要窒息而死。现在应该是白天,可这一片破败、荒芜的楼群之间,仍旧弥漫着属于夜晚的腐臭气味,昏暗无比。
    最可怕的是,这里面居然还生活着许多人。我从窗户向外望去,几乎每个窗户都有人影晃动,偶尔还能传来一声凄厉惨叫,在楼间回荡。
    “欢迎来到九龙寨城。”钟爱华站在窗边,就像是一个迎接客人到自己家的殷勤主人。
    我眉头一皱,我听方震提过这个名字,钟爱华小时候惹过人命官司,就是逃进这个地方。可这究竟是哪里?
    钟爱华道:“虽然没法带许大哥你到处参观,但我可以勉强充当一回导游,来为你介绍一下九龙寨城——毕竟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对这里可是熟悉得不得了。”
    他咧开嘴,笑得就好似窗外那些阴森的建筑。
    原来这个九龙寨城位于九龙半岛。这里最早是一处炮台兵营,清政府将香港割让给英国以后,在这里设立了衙门,成为清朝在香港可以行使主权的一处飞地。关于这块飞地的主权归属,从清末一直扯到了现在都未能得到解决,港英政府无权管理,中国政府又自顾不暇,不可能亲自去管理,结果这里便逐渐演变成了三不管地带,大量流浪汉、贫民和穷凶极恶的罪犯都开始在这里聚集,以躲避政府追捕。历经几十年风雨,九龙寨城里已经挤满了一层层的违法建筑,变成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在这个迷宫里隐藏着妓院、赌场、黑诊所、地下毒品工厂,变成了由逃犯、黑社会分子、毒贩、贫民、流浪汉等社会极底层组成的一个无法国度。
    这里没有电,供水也少,都是黑帮控制,治安极差。即使是香港警察,也从来不敢涉足这里。任何人只要逃进寨城,就不会被抓住,但安全也无人能够保证。想要在这片丛林里生存,必须回归自己最原始的野性。
    “香港警察搞了几次突击,全都无功而返。如今整个港澳台和东南亚的逃犯,都在设法逃进这里来,只要进入寨城,警察就毫无用处了——许大哥,现在你还那么有信心吗?”钟爱华说得轻描淡写。
    我沉默不语。我实在没想到,香港是全球最繁华的都市之一,想不到距离它这么近的地方,还存在着这么一座黑暗之城。我浑身变得冰凉,如果这里真如钟爱华所说,那我还真指望不到什么援军。
    钟爱华见我不说话了,重新蹲到我面前,双眼盯着我:“许大哥,你还记得咱俩在郑州相遇时我说的那些话么?我告诉你,那些话不是骗你的谎言,而是我发自内心的钦佩,还有羡慕。你和我的舅舅,就是我的偶像。”
    “事到如今,说这些废话有什么意义。”我撇了撇嘴。
    钟爱华仰起头,看向天花板的一角:“我记得在我的小时候,舅舅每次出差都会给我带回几件小物件来,不值什么钱,却很有趣。我舅舅每送一件,都会给我讲一个故事。他总爱说,古物身上,带着古人古事,真正的研究者,使命不是买卖它的价值,而是还原其中的真实。那时候的我,立志要以我舅舅为榜样。你和我舅舅是同一类人,执着、坚强,一心追求真相。如果我的梦想能够实现的话,那应该就是许大哥你现在的样子。”
    “可惜你没有。”
    钟爱华自嘲地笑了笑:“可惜命运弄人,黄克武举报了我舅舅,我舅舅自杀,我家被迫移居香港,然后我就因为人命官司,逃进了这九龙寨城。在这里,我学会了所有最恶的品行,也学到了所有最实用的技能。所以我加倍羡慕你,许大哥,本来我也可以成为一个打假英雄,结果却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恶徒。很多夜里,我都在想,如果舅舅没死,我的人生会不会不同,我会不会现在也和你一样,成为一个维护真实的卫士?”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我舅舅之死,我不怪你们,他买赝品是他走了眼。但是你们五脉一面喊着去伪存真的口号,一面自己却做着那些龌龊的事情,真是令人恶心。你知道这些年中华鉴古学会暗地里搞出了多少赝品,骗了多少人?我舅舅只因为一件赝品就自杀了,而明眼梅花的诸位贩卖了这么多假货,为什么还可以泰然自若地身居高位,昧着良心说什么去伪存真?你们这些伪善者凭什么,凭什么?”
    他说到这里,已经近乎咆哮,指头狠狠地点在我的额头上:“这次的《清明上河图》,就是你们的报应。如果五脉贪婪的真面目被撕开,如果你许愿根本就不是什么英雄,我们根本就是一样,那么我的人生,也就不会那么遗憾了。”
    “把恶行怪罪到别人头上,你只是在为自己的堕落找借口而已。”我忍不住驳斥道。
    这次轮到钟爱华冷笑了:“看来许大哥你对五脉的龌龊,了解得还不深呐。”他抬起手臂,打了个响指。门外一位戴着墨镜的老妇人被人搀扶着走进来。钟爱华快步走过去,扶住老妇人的胳膊,引导着她来到我面前。
    “素……素姐?”我勉强挤出这个名字。
    素姐的神态,和当初在那间黑屋里一样,沉稳而不失优雅,不过气色要好多了。钟爱华小心地搀扶着她的胳膊,低声说了一句:“外婆,您小心点。”
    我的脑子“嗡”了一声,像是置身于被木槌敲击的大铜钟里。
    钟爱华管素姐叫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素姐的墨镜很宽大,几乎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她颤巍巍地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头:“小许,我骗了你,对不起。”钟爱华怒道:“外婆,咱们不欠这家伙的,不要给他道歉。”
    素姐缓缓道:“一码归一码,他们许家,并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给他松绑吧。”钟爱华虽然不大情愿,但也没有违拗,走过去把我的双手解开。我揉着勒疼的手腕子,心情却没有因此而变得轻松。钟爱华对我说:“你不要想着逃走,就算你离开这间屋子,也不可能活着离开九龙寨城。”
    我没理睬他,面对素姐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素姐嘴角略微挑了一下,答非所问:“小许,我骗了你一回,那就给你说个故事作为补偿吧。这个故事全世界如今只有两个人才知道,其中一个已经躺在了病床上,只能由我来讲给你听了。”
    我知道她指的是谁,呼吸变得有些沉重。
    素姐道:“还是从豫顺楼那一战说起吧。我想你东奔西走了那么久,对那一战多少也有点了解了吧?”
    我“嗯”了一声。
    “1945年,五脉派黄克武南下郑州,重新收拾河南古玩界。他到了郑州,先后办成了几件大事,让整个河南古玩界风声鹤唳。于是河南当地七家最有名的古玩大铺联手,在豫顺楼设下赏珍宴,想一战打退黄克武。他们想得很简单,黄克武不过是个毛头小子,以七家的底蕴,怎么都可以收拾掉他了。却不料这七家里却出了一个叛徒……”
    素姐说的时候,唇边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似乎在讲述一段令人开心的美好回忆。
    “当时七家之中,以梅家的势力最大,其他六家都唯梅掌柜马首是瞻。梅掌柜有个小女儿,叫梅素兰,不知发了什么昏,喜欢上了那个叫黄克武的臭小子。你想啊,黄克武只身入豫,单刀赴会,雄姿英发,哪个女孩不喜欢这样的孤胆英雄呢?结果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偷偷好上了,其他人谁都不知道。”
    不知道为何,素姐刻意要用第三人称来讲述,似乎在讲一个完全与己无关的故事。
    素姐继续道:“梅掌柜为了准备豫顺楼一战,和其他六家掌柜筹划了很久。结果就在开宴前夜,梅素兰把所有的设置,偷偷全告诉了黄克武。你知道的,古董赌斗,千变万化不离真假二字。如果事先已经知道谁真谁假,那么胜负就变得非常简单了。黄克武得了梅素兰的暗助,自然是无往不胜,一路高奏凯歌。梅素兰心中也暗暗喜欢,因为黄克武允诺河南平定之后,就带她回北平成亲——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变故横生。七家大铺眼看抵挡不住,居然从开封请来一位阴阳眼,要跟黄克武斗一场刀山火海。”
    “什么是刀山火海?”我之前就很好奇,现在正好问出来。
    素姐脸上抽搐了一下,似乎仍旧心有余悸:“刀山火海是赌斗里最残忍的一种。双方先是交换宝物给对方鉴定,估出价值,然后开始一件件自毁,谓之‘上刀山’。每毁掉一件,另外一人必须得付出同等代价。所以给对方估值时,非常考验胆略,估得比实际价值少,等于自承鉴别水平不够;估得价值多,等一下对方上了刀山,自己损失得更多,心理压力极大——而且赌斗一开始,双方都要坐在刚刚点燃的火炉之上,火势会越来越旺,谁支持不住先离开火炉,也算输,谓之‘入火海’。”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已经不是赌物,而是赌命了。这种血淋淋的赌法,不像在河南地面,倒像是关外胡子的作风。
    素姐道:“除非有深仇大恨,很少有人会斗刀山火海。那位阴阳眼不知收了什么好处,一上来就选了这个,举座皆惊。黄克武年轻气盛,不肯落了气势,结果两个人上了三楼,就这么斗了起来。比拼到最后,阴阳眼亮出一幅宋徽宗真迹《及春踏花图》,其上有绝押‘天下一人’,无比贵重。阴阳眼就这么坐在火炉上,面不改色地一段段绞碎。黄克武没料到他如此决绝,自认做不到这点,只得认输。阴阳眼打败了黄克武,但自己的下体都被烤烂,命已去了八成,被马车连夜送回开封,据说没几天就死了。七位掌柜和黄克武钦佩这人的手段,一起发了毒誓,对豫顺楼上发生的一切都保密。”
    我听得额头上全是汗,事隔几十年后,我似乎都能嗅到豫顺楼三层上那一股皮肉烤糊的味道。之前听大眼贼讲述廖定的故事,我只是佩服他对我爷爷的义气。现在听到细节,我只能说廖定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坐在火炉上居然还能泰然自若地斗宝,简直就是古玩界的邱少云。
    素姐道:“黄克武认了输,这趟河南就算是白来了。可这个人,却把失败归咎给梅素兰,认为她故意隐瞒阴阳眼的事,引他入彀。黄克武的心情可以理解,天之骄子,心高气傲,却因为惧怕死亡而被逼认输——何况他的竞争对手刘一鸣又顺利平定了陕西,豫陕之争,黄字门彻底落败,他的心态一下子就失衡了。黄克武就这么负气离开郑州,返回北平,再也没联络过梅素兰。梅素兰没想到等来的居然是这么个结果,她想去北平找,正赶上内战爆发,道路不通,只得回家。她很快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怀孕了,只得匆匆找人嫁了过去。婚后她产下一个男孩,幸好丈夫是个好人,对她态度不改。很快梅素兰和她的丈夫又生下一个女孩,一家四口很是幸福。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没过几年,丈夫因病去世,梅素兰只得独立支撑着这个家庭,靠自己在丹青方面的造诣,在顺州汝瓷研究所工作,带着一对儿女艰苦度日。儿女都很争气,她的儿子长大以后,大概是继承了他父亲的天赋,对考古、古玩有着极大兴趣,去了安阳考古队。而她的女儿也很快嫁人,给她生了一个外孙。可是她的儿子因为一次误买赝品的事故,被黄克武查了出来。他一时想不开,居然选择自杀。女儿一家决定移居香港,想把她接走,她拒绝了,仍旧留在河南。等到女儿女婿在香港车祸身亡、外孙失踪的消息传来,她的眼睛彻底哭瞎了,这时候一个自称老朝奉的人出现了……”
    素姐说到这里,双肩耸动,几乎说不下去了。钟爱华双手抱住素姐,抬头道:“接下来还是让我说吧。我父母双亡,我只得流浪街头,后来惹出人命官司,逃到九龙寨城里,很快混成了一个小头目,和百瑞莲的高层有了联系。这次百瑞莲针对五脉要布一个大局,我便自告奋勇,参与其中。我多次潜入内地,打探情报,终于得知外婆被困在成济村里。我没有急着救她出来,而是想到一个绝妙的对付五脉的计划。然后就很简单了,我只要把一个一心报仇的傻瓜引到成济村,让外婆给他讲一个故事就够了。”
    说到这里,我面色一红,这是我毕生的耻辱。梅素兰的情绪恢复了一点,她又道:“你还记得我让你拿给黄克武的小水盂么?”
    我连忙点点头。
    “这次他来到香港,我特意去见了一面。我没说别的,我只是告诉黄克武,这个小水盂,是用掺杂了他儿子骨灰的瓷土烧成的,那个当年他亲手害死的儿子。这是他们父子第一次见面。”
    我霎时觉得通体冰凉,素姐说得轻描淡写,但这小小的水盂里隐藏的,是何等的怨恨和痛楚啊。我作为旁观者,都觉得毛骨悚然,黄克武这个当事人遭受的打击,可想而知该有多么大。
    素姐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她的身体却微微地抖着,显然也在强抑着激动。钟爱华对我说道:“这样一个组织,这么一群人,寡廉鲜耻,背信弃义,你还觉得自己在维护着正义?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说完他把素姐小心地搀扶了出去。
    一直在旁边没作声的王中治拍拍我肩膀,笑眯眯地说:“许先生,这可比电影还精彩吧?相比之下,我们百瑞莲可要讲道义多了。我们苦心孤诣,可全都是为了中国古董界的大利益呀。”
    说完他也转身离开。大门“咣当”一声关上,屋子里只剩我一个人。
    我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慢慢消化这些故事。1945年的豫顺楼之战,就像是一个大十字路口,居然向外牵扯出了如此之多的枝蔓,戴氏的传承、廖家的忠义、梅家的悲剧、黄家的失势以及刘家的上位,还有我们许家的恩怨隐在后头——而且每一家都与《清明上河图》有着或明或暗的关系。一件古董,居然影响了如此之多的人的命运。
    我知道钟爱华的用意,他们是打算摧垮我的心神,迫使我就范。但我也知道,他们没必要在这上面撒谎,这些故事,恐怕都是真的。五脉隐藏在历史中的风波,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复杂。
    我很同情素姐,这个女人一生的遭遇实在是太过坎坷。她后来所做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怨恨她。但是我该怎么选择?难道跳出来指责黄克武始乱终弃?还是坚持原来的立场?我苦笑一声,放弃了思考。现在想这些都没意义,还有三天,两幅《清明上河图》的公开对质就要开始了,我能不能赶到,都是个大问题。
    这屋子里没有钟表,窗外永远都是阴森混沌的景色,空气也很恶劣,让人脑子发晕。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不知多少时间,钟爱华和素姐再也没出现过,只有王中治来过几次,他从不进入正题,每次都慢悠悠地给我讲一些最近的时事,哪里的店铺被查出假货了,哪里的大学研究所被发现开发造假技术了,都和五脉有关。在他嘴里,五脉在内地的势力,正在土崩瓦解,只欠临门一脚。
    后来他看我不理他,又开始吹嘘起百瑞莲来,历史有多么悠久,规模有多么大,如果百瑞莲能够打入内地市场,那它将会开始一个新的腾飞云云。他甚至还给我讲他是如何把钟爱华从九龙寨城挖掘出来,并培养成才的。
    “你们内地人才济济,但有些人无处发挥。只有在我们百瑞莲这里,才有机会一展才华,找到自己的价值。”王中治绕来绕去,总会绕到这个话题。
    我“呸”了一声,王中治终于翻脸,找两个打手把我狠狠地打了一顿,直至晕倒。我醒过来以后,还是一言不发。他只好悻悻离开。
    随着时间推移,我的心一点点冷下去。没了我和《清明上河图》的残片,公开鉴定对五脉十分不利。要是赶不上,之前的一切努力可就白费了。我现在不知所踪,刘局和烟烟这会儿想必已经急疯了。可惜现实不是香港武打片,我没法像那些功夫巨星似的,无论多绝望的情况都可以绝处逢生。
    又不知过了多久,交谈声在门外响起。我知道,又到了吃饭时间了。百瑞莲在这方面,倒是从来不亏待,每次的饭菜质量都不错。我从来没客气过,一扫而光,尽量让自己保持体力。
    破旧的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戴白帽子穿条纹短衫的外卖小哥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九龙寨城里不可能有这么高级的食物,都是从外头送来的。外卖小哥进了房间,熟练地蹲下身子,打开食盒。里面有腊鹅,有肠粉,有虾饺,还有一盒干炒牛河和一盅银耳雪梨猪蹄汤。
    外卖小哥把食盒刚摆出来一半,守卫忽然眉头一皱:“你不是小王?”外卖小哥头也不回:“小王妈妈病了,我临时替他。”看守立刻变色:“胡说,小王的妈妈早就去世了!”外卖小哥回过头来,笑嘻嘻地说:“你到下面问问不就知道了?”他的手里,是一把食盒里拽出来的五四手枪。
    一声枪响,守卫扑倒在地。我抬起头,外卖小哥把帽子一摘,露出药不然的脸。
    “是你……”我愣住了。
    “到了香港,我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嘿嘿。”药不然潇洒地摆动一下枪口,拽起我的胳膊,“快走!”
    我顾不得问他是怎么找来这里的,赶紧起身,跟他一起朝门口跑去。这时门外传来大声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看来百瑞莲不只放了一个守卫在这里,刚才的枪声,惊动了更多人。药不然骤然停下脚步,左右看看,走到窗边,飞起一脚,那面锈蚀的窗框轰然倒地。
    药不然探头出去,对我说:“门口不能走了,从这儿跳下去。”
    “这可是七楼……”
    “相信我,跳下去!”药不然喝道。
    我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勇气,二话不说,纵身从窗户跳了出去。我只觉得身子一轻,有那么一瞬间好似要飞起来一样,然后重重落在地上。这地上非常柔软,我直接陷了进去,居然没有受多大冲击,唯独鼻子里充满了腐臭。我挣扎着爬起来,环顾左右,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大片垃圾堆中。这里堆满了沤烂的食品、破旧的塑料袋、女人的卫生巾、避孕套、针管、粪便、破烂不堪的衣服和说不出来历的垃圾。它们杂乱无章地堆叠成一座座小山,厚度惊人,我甚至还看到一只腐烂了一半的人手从垃圾里伸出来,向着天空。我挥手一挣扎,一大片苍蝇群“嗡”地惊飞,好似剥去一层黑纱似的。
    这里四个方向被四栋楼房围住,仅有的空隙被木板和瓦楞棚填塞得满满。看来这里的住民从来没考虑过把垃圾运出去的问题,直接丢弃在这里,形成一个城中垃圾山。
    药不然也跳下来,我们两个挣扎着起来,试图从这个垃圾山上爬开。追兵从窗户探出头来,药不然二话不说,举枪就射,上面的人赶紧把脑袋缩回去。
    药不然看了一下周围环境,手一指,我们两个跑到一个与垃圾山平齐的窗户口,又是一脚踹过去,窗户应声而裂。我们顺着窗户钻进去,里面是一间极狭窄的屋子,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女人坐在行军床上,正在给自己注射着针剂,门外无门,只被一个粉红色的门帘隔开。我们突然闯入,她吓得把针头都弄断了,发出痛苦的叫喊。
    我和药不然顾不上管她,掀开门帘冲了出去。一出门,我才明白,为什么钟爱华说你就算出得了房间,也走不出九龙寨城。
    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立体迷宫,几栋铅灰色的大楼之间被无数管道相连,密布着数不清的通道和招牌,高高低低的棚户和垃圾山填塞其间,错综复杂,让人眼花缭乱。除了污秽的灰褐色和惨白色,其他颜色都被侵蚀无踪。几缕阳光从天顶垂下来,仿佛这已是上天恩赐的极限。
    “我的天。”我不由得感叹道。药不然一拽我胳膊:“等你以后写回忆录再感慨吧!快走!”
    “你知道怎么走?”
    “不知道,我也是被人带进来的,凭直觉吧!”药不然说。
    这里之所以被称为迷宫,除了复杂,还在于它的不可预测性。你完全没法用正常的建筑逻辑去猜测。你眼看一段上去的台阶,可能走到尽头却是一面水泥墙;你以为前面被两间小屋挡住无路,却会发现旁边有一截木梯子,过往行人需要爬梯子从屋顶钻过去。更神奇的是,我看到一处走廊突然拔高斜上,半吊在空中,然后朝左右伸出三条通道,可以跃向三个方向的楼层。
    我和药不然一路狂奔,旁边行尸走肉般的居民漠然地看着我们,似乎对这种逃亡已经熟视无睹。远处人影闪动,似乎是追兵杀过来。他们是地头蛇,自然要比我们更加熟悉地形。
    药不然一边跑,一边朝后射击,每次都引起一阵骚乱,但很快就会恢复平静。我们不知道在这个九龙寨城里跑了多久,感觉一直在绕着圈子。追兵的人数在逐渐增加,距离也在逐渐接近,而且对方也开始开枪了。这样下去,被追上是迟早的事。
    我们跑到一片开阔地,看到在空地正中竖起一个自来水龙头,一个浑身文身的马仔正抓着水管,手里抓着一把票子。旁边一排衣衫褴褛的居民,有老有少,各自提着塑料桶和碗盆,等着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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