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客忙接住了,轻轻顺顺他的背,道:“乖,乖……”
    就这样也想哄住他?小皇子表示不买账,加倍的哭。不过委屈这种情绪,说过去也就过去了,阿客笑着顶顶他的额头,“再淘气,就咬你的鼻子啦!啊呜~~”小皇子便立刻破涕为笑了,然后啃到她脸上去,给她蹭了一脸鼻涕。
    立刻满殿人同时长舒了一口气。
    阿客利落的给小皇子洗干净脸,逗着他笑够了,进屋喂奶,哄他睡觉。
    太医和乳母们还在下面偷偷擦汗呢,这边就已经风平浪静了。
    苏秉正挂着脸,草草问了太医们几句,遣他们回去。阿客这才有功夫和他说说话。
    苏秉正隐隐的有些恼怒。
    他觉得不只是自己,连儿子一并都被卢佳音拿捏住了。
    卢佳音这么及时的回来是什么意思?还不是仗着小皇子离不开她,来向他示威了?
    但其实他不得不承认,将孩子塞进卢佳音怀里的时候,他自己竟也觉得委屈了——那个时候他下意识的就以为是阿客站在他面前,所以他羞恼的将孩子塞过去,差点就质问,“你去哪里了,把我们父子丢在这里!”
    随即才想起来,阿客是死去了。而他竟又将卢佳音当作了阿客。
    卢佳音的存在感越是一日清晰似一日,阿客的过去便越是一日遥远起一日。他和小皇子是阿客仅有的亲人了,而孩子连她的音容笑貌都不曾真正看到过。若是连他对阿客的回忆都被冲淡了,还有谁记得阿客曾经在过?
    因此开口的时候,语气又不觉冲动起来,“你很关心朕的儿子啊,去了又特地跑回来!”
    阿客自然是听出来了。可这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只是想他了。”她说。
    苏秉正满腔恨恼就这么轻易的被堵在喉咙里,他张了张嘴,话说出口就成了,“那就……先别走了,搬回来吧!”
    “……起居在陛下殿里,并非人臣本分。”阿客也轻声推辞。
    “那就命人将侧殿整理出来,作为三皇子的起居室。”苏秉正倒是很明白不方便在哪里,“你在侧殿照料,不进朕的寝殿,便不必出入通禀。”
    阿客便愣了一下。
    若这么安排,其实就没必要特地将小皇子再转移到哪个后妃宫中抚养了。只需等三皇子长成,再单独给他分府立院便可。
    卢佳音显然不能在乾德殿中常住。大约只等到小皇子无需再彻夜有人照料时,便得回她自己殿中。日后她与小皇子间的情分,自然会随着他日渐长成而慢慢的淡下来。虽定然要比旁的妃嫔更亲近,但已不能培养出真正的母子情分。
    可这对小皇子却是有好处的。一者他一直养在苏秉正跟前,父子情分更深厚。二者,在苏秉正眼皮底下,谁敢出手害他?三者他也将尽早接触朝臣,确定下名分——三皇子的出身决定了,他要活得长久,就必然得成为太子。
    阿客也不明白,这是苏秉正一时心血来潮,还是斟酌已久。
    若他是斟酌已久,阿客不得不承认,自己看不透苏秉正的心机。她白白为卢佳音安排了这许多。此刻她倒宁肯自己不是苏秉正的妃子,而只是小皇子身边的保母了。至少这样,她还能照料他到长大成人的那天。
    ——苏秉正是斟酌已久,也是心血来潮。
    他一直都有这份心思,要亲自养育他和阿客的儿子。凭强权将儿子扶持起来。
    只是有阵子他病骨支离、心力交瘁,虽强咬着牙支撑,也没精力同时处置前廷和后宫。而宫里周明艳是个极不安分的,萧雁娘则有强势的父系支撑,两人手里又都有皇子,一旦生出什么不该想望的,三皇子日后便不得安宁了。因此他只能妥协,想到立个对三皇子亲善的皇后,替他掌管后宫。
    随即便选中了卢佳音。
    可现在他已撑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候。而萧雁娘在立后时被他打压过一次,这回又被打压了一次,短期内是闹不起来了。压制周明艳,有王夕月就够了。他自觉又有了余力,心中便开始愤恨卢佳音和阿客相争。
    终于还是将先前的打算又提了出来——当然,在他先前的打算里,卢佳音是不存在的。而现下三皇子还离不开卢佳音,他便准许卢佳音留在乾德殿抚育三皇子。
    只是立她为皇后的事,暂时就不想了。
    ……他的皇后,果然还是只要阿客一个。
    阿客也只斟酌了片刻,便道:“是。”
    ——这样也好,她想。毕竟她在宫中立足不稳,未必能护得小皇子周全。如此也可少些忧虑。
    至少眼下她是能跟儿子在一起的。等他再大些,懂事了,固然见面的机会少。可既然有儿时哺养的情分在,想来他也能常去看看她。只是让小皇子记着她,她还是得勤勉上进。婕妤品级低,庆典宫宴的排序太靠后。只怕渐渐就泯然众人,被遗忘了。
    慢慢的经营吧。她想,有了眼下的契机,晋位也并不是多难的事。
    卢佳音离皇后之位远了,苏秉正心里的意气就已经平复了一半。连续几日,心情都十分轻快。
    听说萧雁娘那边闹腾起来,难得有闲心问了一句。
    甘棠等人一直协助王夕月料理后宫,自然是清楚的。便答道:“萧昭容去紫兰殿杨嫔那里探视二皇子,二皇子非要跟着昭容回去。然而杨嫔有陛下的圣旨,不敢轻易答应,这就闹起来了。”
    这也并没有影响了苏秉正的好心情,他只笑着应了一声,“哦……一直都觉得她行事颟顸,还在想这次她怎么老实了这么久。”
    甘棠便道:“……母子天性,昭容也是思子心切。”
    苏秉正点了点头,“禁足令早就解了,她也并没违背朕的旨意。倒是杨嫔,朕什么时候下过旨不许阿显回去?不过就是令她替萧嫔照料阿显几天罢了。”
    甘棠沉默了片刻——苏秉正对他的女人们确实从不体贴。才打压了萧雁娘,回头就又扇了杨珮一巴掌。不过这件事上,杨嫔做得也确实有失风度。
    “婢子这就去传旨。”
    苏秉正抿了一口茶,淡淡的道:“回来之后去卢婕妤那里告知一声,想来她也牵挂着。”
    甘棠便行礼告退。
    卢佳音才指挥着宫人将侧殿布置好,甘棠便来替苏秉正传话了。
    将紫兰殿发生的事与苏秉正的处置原原本本的说给卢佳音听,也没忘了加一句,“陛下说,想来贵人也牵挂着。便令婢子来通禀一声。”
    阿客揉了揉额头,她上午才从萧雁娘殿里出来,下午就闹了这么一出,要说她没给萧雁娘出主意,不止苏秉正,只怕连杨嫔都是不信的。估计这就已经结仇了。
    ——萧雁娘还不如转手就把她卖了,至少这亏她吃得还明白些。
    然而也没当着甘棠的面替自己辩解些什么,只笑道:“杨嫔也是无辜受过了。”
    “也不全然无辜。”甘棠是苛以律己,严以待人的,“若不存趁火打劫的心思,也不至于丢这份脸面。”
    卢佳音只笑了笑,没有作声。
    甘棠说完了话,却没有急着走。侧殿已经打扫得窗明几净,当窗放着一个笸箩,里面有才做起来的针线。小块的布头拼接缀连,做成精致的一件小衣裳,接缝处几乎无迹可寻。甘棠细细的看了好一会儿,竟没数出有多少种布。便问道,“贵人在做百岁衣?”
    卢佳音便往屋里望了一眼,目光一时便柔软如斯,“眼看就是小皇子的百岁了……还不知陛下打算怎么庆贺。”
    正文 19旧情(二)
    小皇子的百日宴,人人都记着。
    自皇后去世了,宫里妃嫔们人人都蛰伏着。也都是因为知道苏秉正与卢德音情深——且不论这份情是爱慕之情还是孺慕之情。
    若卢德音还活着,这份恩情还有离间的可能。可如今卢德音都死了,纵有百般不是也早跟着棺材入了土,苏秉正能记住的就只剩她的好。谁敢在这个时候跟卢德音争,那真就一辈子别想在苏秉正心里翻身了。
    不过,再深的情分也有淡漠下来的时候。人性就是这样,开心的事越想越温馨,悲痛的事却越想越平淡。大约卢德音刚去世的时候,苏秉正几乎跟着她死了一遍。但现在你再让他想起来,他已不至于悲痛欲绝。等再过些时候,也许就只剩心口一点钝痛了。
    所以与其在苏秉正悲痛的时候去触他的霉头,还不如放任他悲痛着,等他自己痊愈了再做商议。
    小皇子的百日宴就是一个信号,妃嫔们也等着看苏秉正怎么筹办,好借此判断他是不是已经恢复过来了。
    唯一一个不会扳着指头算计苏秉正心里还剩多少难过的,大概就只有他的阿姊华阳公主了。
    华阳公主想给侄子过百日,还想大过特过。最好既让全天下知道,她侄儿虽然没了娘,可还有爹疼着,谁都欺负不得。又能借此让苏秉正从丧偶的沉痛里走出来。
    顺便,她也希望能有件事让自己分分心神。
    缺心眼的人办事,往往都是直奔目标的。
    华阳入宫就直接去了王夕月的殿里,和她说起来意。
    “你跟我一道去和皇上说吧。”
    华阳是这么想的——她想让王夕月上位,那么日后苏秉正就是王夕月的丈夫,三皇子就是王夕月的儿子,由王夕月来提起、筹办这件事,不刚好名正言顺吗?何况还有自己在一旁帮腔。
    可王夕月很为难。
    她觉得苏秉正的心伤好得还没那么快,而且苏秉正很明确的把她当成外人。她最好别以女主人的身份自居,不然只怕当场就要被打脸。
    当然现在后宫是她管着,她也可以当本职提起来……但华阳公主一帮腔,这肯定就要坏事啊!
    平心而论,王夕月喜欢华阳,比喜欢苏秉正还多的喜欢。虽华阳不像皇后那么佛光普照,甚至时常惨痛的栽跟头——可她就是喜欢。有时候她都觉得,与其插在苏秉正花瓶里跟周明艳死掐,还不如在华阳这朵莽撞霸王花身边当朵傲娇小白花。华阳若是个男人,她绝对要给苏秉正带一顶绿帽子……大概只要别是卢德音那一顶,苏秉正也不会真当回事。
    但她也还是不得不承认,华阳不是个好盟友。固然她在摔下去的时候会把自己先垫在下边,但这改变不了她一不留神把你也给扯下去的事实——好吧,她也有办法踩着华阳不被扯下去。但她要真存这份心思,以华阳那野性的敏锐,估计也就立刻嫌恶她了。
    她不想跟华阳耍心计。可若直接拒绝华阳,就太伤人了。不拒绝则又太伤己了。
    白莲花的世道还真是艰难啊。王夕月叹息着想。
    不过进了宫的女人,若连富贵权势的野心都没有,活着还能有什么追求?
    “阿姊……不是我不去。”王夕月沉吟片刻,还是这么说,“只是我怕我去说,会让皇上不高兴。”
    “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你帮他记着是本分,难道三郎的百日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过去了,他才——”
    要说华阳笨,她还真不笨。缓缓一仰头的功夫,她心里便已经回味过来——苏秉正现在就是个神经质的小鳏夫,恶狠狠替死去的妻子守着窝。谁敢伸手进来必然要被他疯狂乱啄。在他心里某个角落,也许是真的自欺欺人的相信卢德音还活着。他也未必是在回避小皇子的百日,他只是潜意识里在等着……阿客回来跟他提?
    华阳自己也被这想法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惊疑的望着王夕月,却见王夕月垂下眼睫来——自然是早想到了这一点。
    华阳就抿了抿嘴唇。
    她几乎立刻就明白自己选错了人了。
    宠妾和妻子的格局往往就在这些小事上区别出来。妻子是能在你疯起来的时候抬手扇你一巴掌然后抱着你痛哭的人。而宠妾她就只想在你高兴的时候讨你一点欢心罢了。
    “那我自己去说吧。”她身上那沸水一样的兴致瞬间就平静了。
    王夕月就觉得自己从和煦的阳光中落进了三月的凉水里。
    ——果然,她这种事事算计的风格,华阳是不喜欢的。
    难过归难过。但小人物的日子,就是这么谨小慎微的过起来的。经营到了这一步,她不想拿苏秉正的心情冒险。
    人心纷扰杂乱的时候,特别容易被一些小事戳痛。
    华阳没有怪王夕月。人各有志。王夕月就是不想和卢德音争,就是想安安稳稳的做宠妃,而不愿意艰难的去爱苏秉正。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没什么可诟病的。
    何况,爱一个人有多艰难,被人宠着又有所舒服,她也不是不知道。
    只能怪她们姊弟两个犯贱,非要去当那个去爱而不是被爱的角色。
    她心里的酸楚一下子就全被勾起来了。
    她想,卢德音和王宗芝他们到底哪里好了?不就是模样漂亮,品行雅致,头脑聪慧,处事稳妥吗?不就是美人如花隔云端,让人总是忍不住想拿竹竿捅下来霸占吗?不就是总也捅不下来,令人抓肝挠肺的着急,才会每时每刻都想着吗?
    也许捅下来了她就不那么挂念了呢?
    她好歹是一朝公主,王宗芝算什么?比他好看的……纵然没有吧,比他聪明的……就算也不多吧,比他更会讨女人欢心的总有吧?又漂亮又聪明又有身价的男人,她身边还少吗?难道没了王宗芝,她就过不好日子了?
    凭什么她要这么辛苦的喜欢着他?
    她就这么不值得人疼爱吗?
    已经把自己糟践得够了,也再没有力气再去爱了。还不如放开他,让他想喜欢谁就喜欢谁去吧
    华阳从轿子上下来,气势冲冲的往苏秉正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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