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淅淅沥沥的飘着小雨,北平城中的过往行人无不缩紧脖子、快步的朝着自己家里走去。商贩们将货物收到了预先准备好的遮雨处,抱着一壶热茶,惬意的倚在门框上,等待即将到来的磅礴大雨。北疆气候偏寒,但这并不足以掩盖其自身无穷的魅力,人们乐意活在这儿,自然也就喜欢这儿的一切。
    北平西门,一辆外表普通的马车悄无声息的来到门洞口,后面跟着三十多名骑着马的锦衣骑手,个个腰系宝刀,英武不凡。此时雨势已经越来越大,守门洞的士兵们三三两两的坐在门洞处避雨。见这辆马车长驱直入,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守门将官急忙从地上跳了起来,大喊道“停下!停下!”
    “驭~~这位军爷有何事?”车夫闻声赶紧勒住了驮马,斗笠下露出一副黝黑的面庞来,陪着笑脸问道。
    “例行检查。这个,叨扰之处,还请见谅啊。”这个将官以前也是出去打过仗见过世面的,之前离得远,看不太清,现在走到切近,前后这么一打量,心中顿时大骇。别看这马车外表一般,但这些驮马,以及身后那些人的坐骑,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军马!光凭这一点,他就得客客气气的。再加上这些人的穿着,不似平常百姓,更叫他不敢大意了。北平可是大世国都,来往之人中,骄奢公子有之,低调的权贵也不少,万一出了差错,得罪了惹不起的人,那后果岂是自己可承担的?
    “叨扰不敢,我等是廷尉府的,前往司隶一带办些事情。如今事情已毕,特回来复命。军爷请看,这是我廷尉府的腰牌。”车夫立刻从怀中摸出了一块令牌,递给了守门将。
    “嗯行,”守门将把腰牌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确定它不是伪造的后,又把目光瞄到了马车上,“这位兄弟,你这马车里坐的是何人啊?能方便露个头让我看一下吗?”
    “这”车夫迟疑了一下,拿手轻轻敲了下身后的木栏,“大人,您看?”
    “无妨,此乃他本职所在,天子脚下,我等必须要遵循规矩。”说话间,就有两个人从马车里一前一后的走了下来。待守门将看到第一个下来的胖胖的老头,双腿顿时一软,赶忙跪了下来,俯首行礼到“小的拜见刘正监!小的实在是不知这是正监大人的车架,否则绝不敢相拦!”
    “这是什么话,此乃国家法律,入门即要明示身份,与他是不是正监有何关系?”另一道庄严的声音传来。守门将虽然低着头,但还是感觉到了马车里下来了第二个人身上散发出来强大的威压感。能和刘熙这种级别的官员同乘马车的,想必也肯定是朝廷重臣无疑啊,守门将当即身子不变,又换了个方向请罪到“请这位大人恕罪,小的例行检查,阻挠二位车架,请大人海涵!”
    “起来吧。既然现在检查完了,我等可以走了吗?这雨眼看可是要越来越大了。”
    “当然!当然!二位大人请!”
    等到马车走后,守门将才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崴的回到了自己休息的地方。突然,回想起第二个人说话的声音,他整个人如同触电一般呆在了原地,这个声音听起来,怎么那么像
    “陛下,刘熙大人,宁子善,已在殿外候旨。”皇城大殿上,文武群臣肃立哑言,听到通报声后,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抬头,看向上首处的慕容皓。
    “宣。”慕容皓双眼微闭,沉声道。
    “喏!”蓊芪匆匆退下,来到殿门口,望着跪在磅礴大雨中的身影,想了想,一跺脚,埋头便冲进了大雨中。跌跌撞撞的来到最底层台阶,一把拉起宁子善,“宁帅,您跟我上去罢!”
    “蓊公公陛下心情如何?”宁子善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颤抖着问道。
    “你唉,你现在问这个还有什么用啊?”蓊芪将宁子善半拖带拽的从地上拉了起来,“宁帅,你放心,咱家已经和梁丞相、武都督他们说好了,他们他们不会对你见死不救的!”
    “多谢”宁子善打了个踉跄,慢慢的朝上走去。来到殿门口时,两人里外都已经湿的透透。
    众人望着在蓊芪搀扶下,一步一颤走进大殿的宁子善,此时不论是敌是友,心底都涌起了一阵同情。宁子善空洞的双眼,看到慕容皓的那刻起,终于重新燃起了一丝神光,挣脱了蓊芪的搀扶,宁子善几乎是整个人扑倒在了地上,对着上首处的慕容皓,颤颤巍巍的行礼道“老臣宁子善,拜见陛下。”
    “起来吧,来啊,给”纵使慕容皓之前多么恨宁子善的专权不听话,但现在人到眼前了,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心底又升起了一点点同情。刚想让人给他看个座,冯爽就一脸阴沉的站了出来,打断了他“启禀陛下,臣有奏!”
    此言一出,朝中不少老臣都暗皱眉头,在心里怒骂冯爽找抽。且不说这里论不论得到他说话,擅自中断陛下圣言,就足够他死上几百次的了。
    “冯爱卿是不是想提那七大罪啊?”慕容皓扫了他一眼,罕见的没有发火。
    “是!诸位大人都已经看过了下官奏疏,今日宁王千岁亲至,臣觉得,有必要再当众念一遍!”
    “冯大人未免太着急了吧?”这下连梁桂此时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出言呵斥道,“陛下圣言未止,阁下却擅自打断,辛我皇乃开明之君,否则阁下早已身首异处了!再者说了,今日之事,如何审、怎么审,自有陛下做主,岂容你在这颠覆黑白,喧宾夺主?”
    “丞相大人,下官只是上疏,并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吧?”冯爽知道梁桂是偏袒宁子善的,也不心急,慢条斯理的反击道,“丞相大人之前也看过下官的奏疏,下官此次不过再复述一遍罢了,有何不妥?”
    “行了,别吵了,”慕容皓拍了拍龙案,“冯爽,念你写的那七大罪。”
    “喏!”冯爽从袖中摸出竹简,朗声念了起来。大殿里鸦雀无声,宁子善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滴滴答答的砸在地上。末了,冯爽卷起竹简,斜眼望向宁子善,阴阳怪气的问道“宁王千岁,下官读完了。您有什么要向陛下辩解的吗?还是说,您已经承认这些事了?”
    “陛下明鉴,这些事,臣绝对没有做过!”宁子善咬了咬牙,这些事情傻子才承认呢!当即喊冤到,“不知冯大人对我有何私怨,要如此栽赃我!这些都是没有证据的事情,凭什么要按在我的头上?请陛下替臣主持公道!”
    “宁王千岁要证据?有啊,”冯爽今天做足了准备,根本不怕宁子善当庭翻供,“诸位,这第一大罪,蓊公公就是最好的证据!宁王近些年来,每逢节日,都予以厚礼!第二大罪,宁帅坐镇青州期间,每年上报朝廷的兵员数量为十六万七千余人,但后经核实,其中有近一万人,都是不存在的!敢问宁帅,这一万人,数年的军饷,去哪了?!”
    “第三大罪”
    随着冯爽铿锵有力的声音,一条条,一桩桩有关宁子善的丑事全部被抖了出来,此时的宁子善嘴唇都白了,身子不停的颤抖,眼看着随时都要栽倒在地。那么,冯爽拟定的这些罪大吗?其实并不大,吃空饷、贪污受贿、结党营私,说的阴暗点,叫图谋不轨,但换个角度看,这只是宁子善活下去的手段罢了。在这个世界上,洁身自好固然会赢得好评和声誉,但这些管什么用?能当饭吃?宁子善做的这些事,只不过是乱世中,人人都会做的事情罢了。
    活在淤泥之中,身上要不沾点污水,那就莫怪别人把你摘走。冯爽知道这些东西不足以让慕容皓下狠心,所以,他用了一点点技巧,一点点说话上的技巧。
    比如你送礼,你送礼的原意可能就是交流一下友好关系,但在冯爽嘴里,就变成了聚谋夺权。你圈养亲兵,也许你是为了自身安全,多雇几个保镖有备无患,但这个保镖也分很多种,比如帮你造反的保镖。冯爽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文学造诣,将语言暗示艺术发挥到了极致。一席话下来,宁子善几乎条条都是死罪,斩立决都嫌慢的那种。
    慕容皓也没想到,宁子善居然瞒着自己做了这么多好事。心中的怜悯也在渐渐的消失,看向宁子善的眼中也多了一丝决绝。但他并没有急着下定论,因为直到现在,都是冯爽一个人在讲,不能仅凭其一面之词,就给朝廷重臣定罪。所以,慕容皓还需要再听听其他人的意见。
    早于蓊芪预先说好的官员们在冯爽说完后,立刻跳了出来为宁子善辩护。冯爽的督察院狗腿子们也不甘示弱,挽起袖子赤膊上阵。两拨人你来我往,口水横飞,整个大殿房梁都要被吵塌了。武将这边倒是很安分,没办法,嘴皮子耍不过人家,但武将席中几乎都是宁子善的铁杆拥护者,其中不乏冲动型选手,在一边摩拳擦掌。看着文人们骂来骂去心里就腻歪,他妈的读书人屁事就是多,这么费劲干嘛,老子一拳一个全撂倒了,不就太平了?
    两拨人针尖对麦芒,一时间谁也不让谁。但奇怪的是,作为此次事情的核心,宁子善从开始到现在,都没发过一言,就那么沉默的跪在原地,好像与世隔绝一般。慕容皓看着混乱的朝堂,心中烦躁感越来越重。同时他也知道,今天再怎么审也没有意义了,主角跪在那和死人一样不说话,其他不相关的人却吵得一个比一个凶,怎么审?
    慕容皓很快就随便找了个理由结束了这场纷乱的朝会,将宁子善暂时交由廷尉监管,改日再审。回到宫中后,慕容皓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又有一封信到了。
    “董镇北?”慕容皓本来不想看的,但眼一扫到署名,就不由自主的拿了过来。董镇北,就是替大世镇守北方边界、监视鲜卑族以及边境贸易的董良嗣。由于地处偏僻,交通不便,除了每年的例行报告以及紧急军情,董良嗣很少给慕容皓寄过信,还是这种并非正式的私信。眼下董良嗣寄信来,绝不会是唠唠家常这么简单,唯一的解释,那就是他也对这次宁子善的事情感兴趣。
    “现在不是年关,董镇北来信,莫不是鲜卑有异动?”蓊芪一看到署名,心顿时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他很快也想到了董良嗣来信的意图,如果董良嗣这时站到了宁子善这边,那宁子善安全度关的几率就会大大提升。但由于之前自己并没有和董良嗣串通过,所以对于董良嗣的立场到底是哪边,蓊芪还是有点拿不稳。
    董良嗣的信很简短,正如他干练的风格一般。首先,他在第一句话中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听说了宁子善的事情,但陛下您要慎重,我并不建议您太重的处置宁子善。为什么呢,您今天处置了宁子善,就等于打了自己的脸。虽然宁子善擅自退兵没有经过您的允许,但他当初出兵与赵家开战,可是您亲自下令的。现如今冯爽一巴掌扇倒一片,岂不是在暗指您当初颁下的进攻命令也是错误的吗?更何况,宁子善为国做出巨大贡献,适度惩戒一番,让他长长记性就行了,没必要下死手。否则朝中众将、在野将士也会心寒的。
    董良嗣的信中表述了三个要素,第一,他并不反对处罚宁子善,但只是不要太重;第二,如果追溯到这件事的根本,慕容皓也逃不了干系,因为当初是你让人家去打仗的,现在冯爽将宁子善的所有行径都给否决了,你要再顺人家的意,岂不就是变相的把自己给否决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宁子善的影响力,已经不能靠杀人来抹除了。司隶、青徐,这些地方都有他的老部众、老下属。杀了宁子善容易,但如果激起这些将士的反感怎么办?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宁子善不能杀。
    慕容皓看完信,有些哭笑不得,将此信传示左右,道“良嗣知我也,但他也把孤想的太残暴了吧,孤虽对宁子善有些不满,但也不至于杀了他啊。”
    慕容皓忘了,忘了他当初让董良嗣杀自己的叔父时的那种果断,也正是如此,董良嗣才会害怕慕容皓一个暴怒,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剁了宁子善,如此,必酿成大祸。
    慕容皓笑了,整个朝会的喊冤、叫屈、求他明鉴,都没有打动他。如今董良嗣寥寥数字,就能让他放下心中的杀念,有这种臣子替自己守着大后方,怎么会让他不安心呢?
    蓊芪也笑了,他知道,宁子善纵使再怎么多灾多难,这条命,终于是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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