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弘毅笑道,“不读书的人咱们曲阜也有,小妹你在内宅不谙世事,我却是见过不少的。”他一面说着,一面扬起了嘴角,“小时候,我还同长兄去过‘管勾衙门’呢。”
    孔弘矜慢吞吞地回道,“我虽在内宅,但每年大年初一,下边儿仆从都要进宅拜年磕头,譬如孔林的、孔庙的、马号的、柴火园的、奎文阁的,各处零零散散的,尽管拜年时都隔得远远的,我也是见过一些的。”
    孔弘毅又笑道,“小妹又在说笑了,这些人磕头,一则是为了咱们家的赏钱;二则是为了来年还要吃咱们家的饭;三则,”他略带不屑地嗤道,“这些长仆一年到头为咱们家做活儿,却只有在大年初一那一天能蒙幸进内宅拜见一回主母,自是要毕恭毕敬了!这些人虽‘不读书’,但定不是咱们先前所说的‘不读书的人’。”
    孔弘矜缓缓道,“这就是了。”
    孔弘毅道,“什么‘是了’?”
    孔弘矜道,“咱们家的‘五屯六厂十八庄’,哪一户不是靠咱们家吃饭、对咱们家的人毕恭毕敬的?九堂兄虽去过‘管勾衙门’,但咱们家的‘管勾’吃咱们家的饭,自然把下边儿的屯官、小甲、庄户头们约束得如铁桶一般,哪里真能让九堂兄见到‘不读书的人’呢?”
    孔弘毅不以为然道,“‘管勾’们能约束,我自然更不在话下了。”
    孔弘矜道,“九堂兄还是谨慎些好,”她悠悠道,“‘大府’的几位太太读书就少了些,成天在家同下人们做些‘鲁绣’活计,依理是无甚见识的,九堂兄同她们却说不进什么道理……”
    孔弘毅噎了一下,道,“我同妇道人家是讲不出什么道理,”他顿了顿,又不禁辩解道,“但外头的男人同内宅妇人总是不一样的。”
    孔弘矜道,“人不一样,要讲的道理却是一样的。”
    孔弘毅不快道,“小妹是在说我‘不识时务’么?”
    孔弘矜道,“我只是在想,”她缓缓道,“倘或外头那些‘不读书的人’能听得进咱们家的道理,圣上又何必要千方百计地推行什么‘赎买’呢?”
    孔弘毅怔了怔,道,“或许是,”他抿了下唇,“或许是讲道理的人不对罢?我瞧咱们家底下的那些子佃户就挺听‘管勾’们的话的,祀地、学田、孔林地那三处自不用说,就是例地和汤沐地的人我也见过两回,都是些老实户头,无甚所谓。”
    孔弘矜反问道,“九堂兄是在哪里见得这些人呢?也是在‘管勾衙门’么?”
    孔弘毅顿了顿,道,“不,”他沉吟了一下,道,“是在‘四路常催’。”
    孔弘矜道,“是啊,”她认真道,“既已在了‘四路常催’,自然便是老实户头了。”
    孔弘毅慢慢地凛直了身,少顷,他吁出一口气,道,“小妹说得有理。”
    孔弘矜道,“天下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只是咱们家讲起道理来更容易些,九堂兄既然有志在外做官,便不能把咱们家的‘容易’当成理所当然了。”
    孔弘毅笑道,“小妹提醒得是,咱们家的‘四路常催’里,放的是历代御赐的雁翅镗、金头玉棍和虎尾棍,我若去了别处做官,怕是还没有咱们家的‘管勾’威风呢!”
    孔弘矜道,“这就是了,”她的语气中终于透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欢欣,“九堂兄明白了就好。”
    孔弘毅闻言却摇了摇头,道,“我虽明白,却还是不愿去周府寄居。”他郑重道,“周惇奸滑,安氏诡诈,实非你我可轻易笼络之人。”
    孔弘矜道,“如何须得咱们去笼络他,”她微微笑道,“应是他来笼络你我才是。”
    孔弘毅皱了皱眉,道,“小妹这话却岔了,”他细细解释道,“旁的不提,就说我这回来定襄应闱,便已是定制外事,倘或周惇在‘大比’之前上一谏章,要我依制领职,承曲阜知县之袭,那可如何是好?”
    孔弘矜想了想,道,“外边的事儿我虽听母亲说得不多,却也知道如今朝中与周太师不合之人甚多,且不说徐国公,就是新晋的琅州文氏、柴桑陆氏也不会坐看九堂兄独得周太师提携……”
    孔弘毅接口道,“可家父要你我寄居周府,”他又沉吟了一下,道,“旁人又如何能随意越过周府,与你我打交道呢?”
    孔弘矜道,“这便是‘春闱’的好处了,”她柔声细气地提醒道,“‘大比’之前,来定襄寻亲访友、拜会高门的举子数不胜数,而周太师乃百官之首,想来那一般举子,定是递了撒金笺帖却苦苦不得与之一面,可若是九堂兄居于周府……”
    孔弘毅顿时会意道,“定会有不少举子风闻此信,打着要‘拜会孔裔’的名头前来攀附周惇。”
    孔弘矜慢悠悠道,“正是,”她有些意味深长地道,“到时,九堂兄不就知道‘外边考上来的人’是什么样儿了么?”
    孔弘毅听了,不禁鼻孔翕动着“嗤”了一记,道,“俗儒趋炎附势,攀附竖儒,竟还要遮遮掩掩,拿你我先祖之名作成幌子,当真可笑至极!”
    孔弘矜倒没接这话,只是不置可否道,“因此我便说,周太师定不会为难你我,反之,说不定还会对九堂兄多加示好呢。”
    孔弘毅却不怵这话,又嗤笑道,“凭他如何示好,我全不搭理就是。”他一抬下巴,作出一派趾高气扬的模样,“反正如今朝中互相倾轧已成常态,我倒要看看,他们哪一个敢对咱们家先祖不敬?”
    孔弘矜想了想,道,“不敬倒是不敢,”她说着,不禁微微蹙眉道,“我就是怕……他们同咱家底下那些庄户似的,一见了面,二话不说,先跪下朝咱家先祖磕头,这可……”
    孔弘毅哈哈一笑,道,“小妹大可不必担心,”他认真道,“出了鲁西南,纵是寻常百姓,无事也不是轻易能向谁磕头的。”
    孔弘矜心下一松,不禁追问道,“果真么?”
    孔弘毅肯定道,“果真呢。”他一边说,一边又不由感伤道,“若不是顾忌着小妹的名节,我真想让小妹亲眼看看外边是什么样儿呢。”
    孔弘矜听了却无甚表示,只是道,“那就好。”
    孔弘毅奇道,“怎么好了?”
    孔弘矜道,“正如九堂兄先前所说,咱们家里磕头的那些,有一个算一个,全是为咱们家的那一口饭磕的头,如今出了鲁西南,咱们家再不能施舍那一口饭去了,若是九堂兄再无故受人跪拜磕头,可就……”
    孔弘毅忙道,“小妹莫担心,这事儿啊,家父在家时就同我说过了,”他朗声一笑,“他们要磕,我还嫌他们没骨头呢,旁人也就罢了,小妹还不知道我么,难不成,他们不磕,我还硬按着他们磕?我又不是那华傲国横不讲理的木速蛮鞑子。”
    孔弘矜轻轻点了下头,道,“九堂兄这样说,我就安心了。”
    孔弘毅笑了一笑,尔后从桌边站了起来,道,“好,小妹且再歇息片刻,容我着人去同楼下的伙计打个商量,看能不能为小妹即刻套一辆走起来少些颠簸的马车,四平八稳地往那周惇府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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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孔家的“管勾衙门”
    《孔府内宅轶事》管勾厅掌管收租,佃户交了租,账房就在户册上打个勾,所以叫“管勾”。
    因为地亩多,孔府管勾厅在外地还设有管勾衙门(主要在巨野县),下面还有屯官、总甲、小甲等,小甲就是各庄的庄户头,直接向农民收租子的。
    2关于鲁西南地区大年初一磕头的习俗,其实很大可能是来源于封建时期孔府向佃户设的规矩。
    《孔府内宅轶事》大年初一这天,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整天磕头,从清早开始,孔府的五百多名仆人分批进来拜年,这是他们一年中唯一的一次机会进内宅。
    陶氏(末代衍圣公孔德成的嫡母)坐在前上房堂屋的太师椅上,小弟(指孔德成)和我们站在旁边,孔府里的,还有孔林、孔庙、马号、柴火园、各处奉卫队等等,一批一批地进来磕头,有的还要发赏钱——红纸做的小荷包里装几百个小铜子。
    前一批磕完头迅速退出,下一批又进来,磕不完的头,说不完的吉利话,就这样要折腾好久,好不容易仆人们拜完年了,十二府的本家们又开始来了,于是又是长时间地磕头,说吉利话。
    3“奎文阁”
    《孔府内宅轶事》孔庙里还有我国的十大名楼之一藏书楼奎文阁,高耸入云,光彩夺目。
    我小时候就常听人念叨古诗中赞美奎文阁的句子“嵯峨俊阁入宫墙,上有云梯百尺长。”
    4孔弘矜说的“五屯六厂十八庄”其实应该是明太祖所赐。
    《孔府内宅轶事》孔府在鲁西南的两千大顷地是按五屯、六厂、十八官庄管理的。
    五屯是郓城、巨野、平阳、东阿、独山;六厂是巨野、平阳、郓城及独山三屯;十八官庄,在曲阜有十二个,泗水有四个,邹县有两个。
    5孔府的“四路常催”
    《孔府内宅轶事》这些佃户、庙户都属于衍圣公府的“民”,衍圣公府就是“户人”的“父母官”。
    “户人”如有民事纠纷打官司,要找衍圣公府而不能找当地县衙。
    有的事如果需要找县衙,也必须先通过衍圣公府。
    孔府有“信票”,相当于“逮捕证”或“拘留证”,可以拘押任何小宗户及佃户、庙户,可以开堂审讯并且制刑。
    持一只大堂上的绿色令箭,即可把抓来的人打四十大板。
    孔府有皇帝赐给的雁翅镗、金头玉棍、虎尾棍,用皇帝赐给的这些凶器打死人不用偿命。
    在孔府还有东房,又名“四路常催”,即管催租、抓人、监押人及送远信。
    据说当年此屋里摆着些红棍、笞板、甘广棍、牛尾鞭、锅板枷等各种刑具。
    府内一份档案记载,清道光七年,东房人役达二百四十四名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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