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房门口的门帘子一动,佟二丫偏头进来了,她一只手执着一只空碗,另一只手虚虚地搭着半幅帘子,“爹,娘吃完药了,你买的糖呢?”
    佟正则“唔”了一记,伸手指了下炕桌,“这儿呢。”
    佟二丫应言走了过去,她一面走,一面不禁瞥向坐在炕桌另一边的佟崇福,佟崇福正低头看着搁在腿上的绣绷,清俊的面容上带了一丝柔软而细微的笑容,看上去同以往并无差别。
    佟二丫走至炕桌前,“爹,”她开口道,“你可别教坏大哥。”
    佟正则正往纸袋子里拿糖,闻言不禁抬头诧异道,“啥?”
    佟二丫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像是闻到了苦药的呛人气味一样,“我在门口都听见了……”
    佟崇福干咳一声,“说啥呢?”他也抬起了头,“爹同我正说《三分》里头的故事呢。”
    佟正则从纸包里捏起四颗糖,往佟二丫手里的碗中一放,没好气道,“女孩子家家的,还学会听墙角了?我同你大哥说闲话也用你管呀?去!赶紧把糖给你娘送去。”
    佟二丫哼唧了一声,不依不饶道,“大哥你别哄我了!《三分》里只有斗人的故事,可没有害人的故事。”
    说罢,她轻跺了一记脚,转身便走。
    佟崇福出声叫住了她,“斗人斗到最后就是害人!二妹你是一直在家,听书听得太少了。”
    佟二丫别转过身,“《三分》里再怎么害人,也都是为了‘光复汉室’,哪像大哥你……”
    佟正则打断道,“嘿嘿嘿!怎么跟你大哥说话呢?”
    佟崇福笑道,“他们是为了‘光复汉室’,我是为了‘光复孝道’,一样是个好名目,我这名目,还比《三分》里的那群人来得大哩!”
    佟二丫翻了个白眼,“啥孝道?我咋没听过?”
    佟崇福悠悠道,“说二妹你《三分》听得少了罢?还不承认。”他顿了顿,一本正经地讲起了故事来,“那《三分》里有个东吴人,叫陆绩,六岁的时候去九江袁术家里作客。袁术拿出橘子招待他,他拿了三枚揣在怀里,告辞跪拜的时候一不小心丢了出来,袁术就好奇问他为什么要拿橘子,那陆绩说是要带回去给他娘吃……”
    话没说完,佟二丫便抢着答道,“这一听就是个借口!俗话说得好,‘不告而取是为偷’!如果都按那个什么陆绩的说法,那贼以后偷了东西,上了公堂都跪着说是为了自己爹娘偷的就不用捱刑了呗?”
    佟正则听了也皱眉道,“这啥故事啊?那孩子小小年纪,又偷东西又撒谎的,《三分》里的那群人咋不管管他咧?”
    佟崇福微笑道,“爹不知道哩,《三分》里不但没人管他,孙权后来还让他当了太守,没过百十来年,这故事竟还被算作‘孝道’故事里去了!”
    佟二丫瞪大了双眼,“真的呀?”
    佟崇福点了点头,微笑道,“二妹你说,把这种故事当成‘孝道’、当成一个大名目讲的人,是不是该好好吃些教训?”
    佟二丫嘟了嘟嘴,直觉佟崇福说的“教训”并非她想的那样简单,她有心反驳,却又找不出可驳的论据来,“……是、是啊……”
    佟崇福笑了,“对嘛!所以啊,刚才爹同我说的,就是怎么对付拿着‘孝道’大名目作威作福的人!”
    佟二丫努了下嘴,嗫嚅道,“这样啊……”
    佟崇福笑了一笑,温声道,“好了,快给娘送糖去罢。娘刚喝了药,苦着嘴,可难受哩。”
    佟正则也笑了一下,从炕桌上拿起那包凉了的糖炒栗子塞到佟二丫手里,又挥手打发道,“行了,快去罢!”
    佟二丫笑着接过那包沉甸甸的糖炒栗子,欢天喜地地走了。
    待佟二丫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帘后头,佟正则才堪堪抬起手,往佟崇福的脑门上狠狠戳了一记,“好你个福小子!”他笑骂道,“别以为你爹不知道你在打啥鬼主意!”
    佟崇福夸张地“嗳呦”一声,作势抱头道,“爹你说啥咧?我脑袋要给你戳坏咯!”
    佟正则缩回手,往纸包里窸窸窣窣地掏糖,“你不就是想借这个没影儿的故事去抄那教书的家么?啥‘光复孝道’呀?直接说‘打家劫舍’不就完了?”
    佟崇福揉着脑袋道,“咋没影儿啦?《三国志》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呢!那故事我读的是太明白了!谁看中了别人家的好东西,都能借着自己父母想要的名目偷了去,就是被旁人揭发出来,只要念几句‘孝道’,连袁术那样出身‘四世三公’的骄狂之人都不得不让那‘六岁小儿’三分,何况咱们乡里区区一个……”
    佟正则拿出一颗糖,强硬地往佟崇福嘴里塞去,“你小子!别以为在城里书院多读了两本书就能来糊弄你爹!姓彭的随口说一句‘抄家’你就跟着瞎起哄,也不看看眼下是什么形势!”
    “那姓宋的是能折腾,但那也是皇帝允许他折腾啊。人家是皇后的侄儿,背靠着半边天呢!咱们就一家老百姓,能靠了谁去?那姓彭的一来就逮着衙吏打,你以为是打给‘知县老爷’们看的呐?这不摆明了就是不想让咱们穿‘黑皮’的插手这桩事么?”佟正则恨声道,“你以为喊两句‘光复孝道’就能想干啥就干啥啦?我才不管那《三分》里的‘四世三公’是啥了不起的大官,反正在咱们东郡,对秀才‘打家劫舍’的罪名可不小哩!”
    佟崇福“咯嘣咯嘣”地嚼着糖,“还不是爹你说的要叫人去定襄敲‘登闻鼓’?”他蠕动着薄而红润的嘴唇,“木速蛮还算‘外国人’呢,上次去了是什么结果?咱们要不撺掇一个有身份去喊冤,恐怕那姓宋的在咱们这儿,还有的是缺德事儿要干呢!”
    佟正则心念一转,沉吟道,“就算要照你说的法子撺掇,咱们也得再找一个可靠的名目去发作,否则就靠一个《三分》里的没影儿故事,就算上了公堂也站不住脚啊。”
    佟崇福含糊道,“那还不简单?那姓宋的不是说要人‘举证’了么?”他喉头一动,咽下了口中半化的糖,“咱们就叫那光棍秀才去‘举证’那教书逼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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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陆绩怀橘遗亲”
    其实《三国志》里的陆绩总体是一个正面人物,在《吴书》部分,陆绩和虞翻、张温、骆统、陆瑁、吾粲、朱据等人并列。
    因此陈寿写他小时候偷袁术橘子的故事,明显是为了突出他的早慧和孝顺,但是这个故事被郭居敬编到《二十四孝》里去之后就变味了。
    《三国志》陆绩字公纪,吴郡吴人也。
    父康,汉末为庐江太守。
    绩年六岁,于九江见袁术。
    术出橘,绩怀三枚,去,拜辞堕地,术谓曰“陆郎作宾客而怀橘乎?”
    绩跪答曰“欲归遗母。”
    术大奇之。
    孙策在吴,张昭、张纮、秦松为上宾,共论四海未泰,须当用武治而平之,绩年少末坐,遥大声言曰“昔管夷吾相齐桓公,九合诸候,一匡天下,不用兵车。孔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今论者不务道德怀取之术,而惟尚武,绩虽童蒙,窃所未安也。“
    昭等异焉。
    绩容貌雄壮,博学多识,星历算数无不该览。
    虞翻旧齿名盛,庞统荆州令士,年亦差长,皆与绩友善。
    孙权统事,辟为奏曹掾,以直道见惮,出为郁林太守,加偏将军,给兵二千人。
    绩既有躄疾,又意在儒雅,非其志也。
    虽有军事,着述不废,作《浑天图》,注《易》释《玄》,皆传于世。
    豫自知亡日,乃为辞曰“有汉志士吴郡陆绩,幼敦《诗》、《书》,长玩《礼》、《易》受命南征,遘疾遇厄,遭命不幸,呜呼悲隔!”
    又曰“从今已去,六十年之外,车同轨,书同文,恨不及见也。”
    年三十二卒。
    2不过汉朝的时候,橘子在东吴地区确实属于奢侈品,裴松之在评《三国志·孙休传》的时候就引用了《襄阳记》中丹阳太守李衡治家种橘子致富的事迹,从裴松之引用的故事来看,汉末有甘橘数千株确实就算是殷实人家了。所以我个人认为,还有一个可能,就是陈寿写陆绩偷橘子其实是为了表现他父亲陆康为官比较清廉。
    《三国志》又诏曰“丹阳太守李衡,以往事之嫌,自拘有司。夫射钩斩袪,在君为君,遣衡还郡,勿令自疑。”
    裴松之注引《襄阳记》曰衡每欲治家,妻辄不听,后密遣客十人于武陵龙阳汜洲上作宅,种甘橘千株。
    临死,敕儿曰“汝母恶我治家,故穷如是。然吾州里有千头木奴,不责汝衣食,岁上一匹绢,亦可足用耳。”
    衡亡后二十馀日,儿以白母,母曰“此当是种甘橘也,汝家失十户客来七八年,必汝父遣为宅。汝父恒称太史公言‘江陵千树橘,当封君家’”。
    吾答曰“且人患无德义,不患不富,若贵而能贫,方好耳,用此何为!”
    吴末,衡甘橘成,岁得绢数千匹,家道殷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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