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蒙正听了,不禁又笑了起来,“这是什么说法呢?”
    宋圣哲轻笑道,“倘或人人效扬子云非圣人而追古作经,岂不恰似春秋吴楚之君僭号称王?既人人可自称为王,哪里还有‘食人’者呢?”
    “即便有一二‘食人’者,亦是如昔日陈仲子一般的廉士而已。孟圣人尝云‘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夫蚓者,上食槁壤,下饮黄泉,那罗大人所指之‘食人’,”他掩口笑道,“不就全成了‘食壤’了么?”
    罗蒙正淡笑道,“方才宋大人还说‘颂圣’呢,这会儿怎地忽然又辩起政来了?”
    宋圣哲笑道,“《尚书》‘颂圣’,《孟子》‘辩政’,四书五经各得其用,岂不美哉?”
    罗蒙正听了,不禁抚掌笑道,“宋大人论义之深,远胜扬子云百倍矣。”
    宋圣哲浅笑道,“岂敢?《孟子》中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既为‘天下通义’,又何须我出言再论呢?”他轻笑道,“我论其一二,不过是顺着罗大人‘颂圣’的话多说几句罢了,我还怕罗大人笑我‘画蛇添足’呢。”
    罗蒙正笑着伸过手,握住盘碟旁的一小只空酒杯,“李义山尝有诗云‘劝君莫强安蛇足,一盏芳醪不得尝’,若非先前想着两位大人一路风尘辛苦,今日不宜备酒,我还真想好好地敬宋大人一杯。”
    宋圣哲倒没有伸手去拿酒杯,只是笑道,“倘或罗大人下回能来幸蜀中,我必与罗大人‘醉酒扬雄宅,升堂子贱琴’。”
    罗蒙正朝宋圣哲笑了一笑,一边慢慢缩回握住酒杯的手,一边将目光转向了坐在一旁的彭平康,不置可否地浅笑道,“那我可要先问彭大人赊上‘一百杖头钱’了。”
    彭平康扬了扬眉,半似玩笑地说道,“罗大人太抬举我了,我可没一个钱。”
    傅楚亦似玩笑般地问道,“彭大人怎会‘没一个钱’呢?”
    彭平康挑眉笑道,“我‘食壤’啊。”
    傅楚微微一怔,不禁侧头往罗蒙正的方向看去。
    罗蒙正神色不变,仍淡淡地笑道,“可我瞧着彭大人‘爪牙皆利’,‘筋强骨健’,全不似‘食壤’之蚓啊。”
    彭平康笑道,“《说文》有云‘壤者,柔土也’,我虽不欲效陈仲子至廉,但圣上所托之‘赎买’一事,我是万万不敢忘之脑后的,”他微笑道,“因此,‘壤’虽难咽,我却不得不‘食’啊。”
    罗蒙正笑了一下,刚要开口,就听齐得韬开口问道,“彭大人既不愿效仿陈仲子,又怎会‘身无分文’呢?”
    彭平康浅笑道,“大约是我不如宋大人善结交,常常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有了‘二三物外友’罢。”
    傅楚回过头来,笑道,“彭大人之廉,比之陈仲子,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宋圣哲微笑道,“傅大人别吃心,彭大人一向便是如此廉洁的,在琅州时,更是连新官上任的周大人都比不上呢。”
    彭平康笑着接口道,“这倒不然,”他微笑道,“依我自己说,别说周大人了,我连从前的纪大人都比不上呢。”
    宋圣哲一听,顷刻之间便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几声才自觉失态,重新抬起手掩了掩口,“彭大人的利口,是我再会打趣也及不上的。”
    齐得韬却没笑,他看了看坐在桌子对面的傅楚与罗蒙正,正好与傅楚看过来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齐得韬轻咳了一记,“彭大人为君子,何以以孟圣人所厌之陈仲子自比呢?世间‘食壤’者,又并非唯蚓一物,彭大人这么说,”他顿了顿,“实在是叫我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彭平康笑了笑,刚要开口,就听罗蒙正道,“我倒愿作孟圣人亦称贤的‘滕国之君’,”他浅笑着,像是在玩笑,又像是在调侃,“就怕彭大人听了,反倒以为我是要‘造反’呢。”
    彭平康忙笑道,“怎会?圣上向来不齿以文治狱,何况滕君贤明,乃《孟子》中言,我就是不小心误会了罗大人,也不会在圣上面前诋毁孟圣人啊。”
    罗蒙正笑道,“彭大人自是明理之人,”他抬起手,重新握上了那一小只空酒杯,“为此,我愿在宋大人之后,再敬彭大人一杯。”
    彭平康朝着罗蒙正笑了一笑,同宋圣哲一样,并没有伸手去拿自己面前的那只空杯,“罗大人有所不知,宋大人最爱香料,连素日里酿酒,都要在其中再加上一两味香料才行,我可是喝不惯的。”
    罗蒙正轻轻捏了一下杯壁,将手中的空杯朝着彭平康坐的方向缓缓转了一圈,又抬头浅笑道,“那我便为彭大人换一种酒。”
    彭平康挥了下手,不以为意地笑道,“我倒只爱一味‘鹅黄酒’,”他说着,慢慢抬起手,触上盘边的酒杯,道,“若是一旁有美人蘸甲,就更是雅致了。”
    罗蒙正笑道,“‘鹅黄酒’甘醇绵软,与我想端给彭大人的这杯酒很是相仿呢。”
    彭平康浅笑道,“哦?”
    罗蒙正对着彭平康举起了手中的空杯,微笑道,“我给彭大人斟的是一壶‘曹参酒’,不知彭大人,可否愿意同我饮尽此杯?”
    彭平康的手抚着光滑的杯壁,淡笑着看着罗蒙正道,“罗大人方才还说我与宋大人远道而来,此时不宜饮酒,怎地现下,罗大人倒先劝起酒来了?”
    罗蒙正笑了一笑,似神色不变,“我只是问彭大人一声罢了,”他翻了下手腕,将空空如也的里杯朝彭平康示意了一下,“纵使彭大人不喝,我也不会强斟了酒去。”
    彭平康笑了一记,亦将手中的空杯朝罗蒙正的方向侧了一下,只是并未抬手举杯,看上去显得有些局促,“罗大人盛情。”
    宋圣哲掩口笑道,“罗大人这酒敬得却有些意思,杜子美尝有诗云‘后饮曹参酒,先和傅说羹’,”他一面说着,一面笑眯眯地看了彭平康一眼,“这倒正应了我和彭大人来前,在琅州时听范大人说的一句戏语呢。”
    傅楚笑道,“是么?如此,可真是赶巧了呢。”
    彭平康微笑不语,只将酒杯重新摆正,又缩回了手去。
    罗蒙正见状笑了笑,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道,“我瞧两位大人今儿也累了,不如先早些去驿馆歇息,待明儿精神好些了,再来州府衙里议事罢。”
    宋圣哲笑着应了,“罗大人一番好意,我和彭大人心领了,只是……”
    彭平康接口道,“只是我和宋大人想着明儿先到城郊的乡里去看上一看,”他微笑道,“这也算是……我们琅州一贯的理政之法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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