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处就设在偏殿,离正殿不过数十步之遥,且一路皆有宫灯照明,因此王杰缓步走去时,倒并未觉得有甚异常。
    偏殿内早早地就备下了供人替换的各色衣物,王杰被带到屏风后前,特意扫视了一圈殿内,见屋内唯二三负责扫洒的面生宫人正各自低头做活,便又放心了一分。
    那宫女换衣的手法极为利落,再加上王杰仅仅是污了外衣,因此不过片刻,王杰便复整肃了衣冠,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这时,屋外传来了一阵窸窣的响动,少顷,殿门从外被缓缓推开,王杰心下虽早有预料,但看到来人时依旧怔了一怔,滞了好一会儿才道,“……徐舅舅。”
    徐知温对这个称呼似乎很是满意,他笑着朝王杰作了一揖,道,“小臣恭请四皇子金安。”
    王杰一愣,被徐知温的这番郑重其事唬了一唬,忙屈身还礼道,“徐舅舅好。”
    徐知温觑了王杰一眼,微笑着直起身,道,“小臣方才见席间有宫人冲撞了四皇子,”他说着,顺势往王杰身后扫了一圈,笑眯眯地道,“又见四皇子身边竟连个可靠人都没有,因此放心不下,特意借故前来问候四皇子一声。”
    王杰听了,一时摸不准徐知温是不是一语双关,但他不敢多言,更不愿对徐知温提起徐宁无故走开的事,于是只能道,“无妨,多谢徐舅舅关心。”
    徐知温微笑道,“舍弟一时看护不及,也请四皇子见谅。”
    王杰忙道,“不敢,不敢,”他抬起头,对徐知温微笑道,“是我自己不小心。”
    徐知温看了王杰片刻,顷刻之间又变了神色,“小臣虽常日居于宫外,但总听人赞誉四皇子既早慧又仁德,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王杰直觉徐知温的话里有机窍,他心念一转,立刻将这话全推到徐知让身上,“不想知让在家时竟对长兄这般盛赞于我,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徐知温顿了一顿,又微笑道,“四皇子当之无愧,实在不必过于自谦。”徐知温说着,脸上又露出了一点儿关切的神情,“不过小臣还听闻,前些日子四皇子常常梦魇不宁,不知近来可好些了吗?”
    王杰一怔,随即答道,“吃了一段时日的药,如今自然是好些了。”
    徐知温笑了笑,道,“小臣有一句话……”
    王杰立时接口道,“徐舅舅但说无妨。”
    徐知温滞了一滞,尔后微笑道,“四皇子既正服着药,便不该再贴身系香。”
    王杰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徐知温说的是自己腰间系的、那个原来想找机会送给徐知让的香囊,“……多谢徐舅舅提醒,只是……”
    徐知温见状又微笑着补充道,“小臣对香料并不精通,不过小臣以为……”他笑道,“四皇子腰间的香囊似乎气味太过浓烈了些。”
    王杰心下一怔,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反问道,“是吗?”
    徐知温笑了一下,道,“许是方才宴上的菜太多,将这气味儿遮了去,只是现下,这香气竟能渐渐地盖过污衣上的醋酸味儿,因此,四皇子还是,”他作势掩了一下鼻,“谨慎来用得好。”
    王杰下意识地抚了抚香囊外侧的那圈金线,“若是寻常日子我也不爱系它,恰适中秋团圆,我才用了一回香。”
    徐知温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原来四皇子不爱用香啊。”
    王杰奇道,“难不成徐舅舅在宫外时,还听人说过我喜好用香?”
    徐知温轻轻地摇了摇头,笑道,“只是小臣自己的一点揣测罢了。”他顿了顿,脸上笑容更盛,“不过今日有幸见到四皇子,小臣心底的那点子揣测,可谓是不攻自破了。”
    王杰笑了一下,道,“看来知让在家时,可真没少与徐舅舅议论我啊。”
    徐知温笑道,“四皇子好学,舍弟钦服不已,自然是……”
    王杰接口道,“若都是些叫我‘不好意思’的话,”他抬眼看向徐知温道,“徐舅舅便不必再转述了。”
    徐知温微笑道,“四皇子虽‘不好意思’,可今日亦是得了圣上、皇后的赏赐,若来日‘好意思’了……”
    王杰浅笑了一下,道,“徐舅舅是以为我‘受之不起’了?”
    徐知温扬了扬眉,道,“狮子骢难驯,四皇子年纪尚小,怕是不能驾驭。”
    王杰看着徐知温微微挑起的眉毛,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到徐宁曾经同他评论徐氏时说的那一句“白头公在”,“我虽有不安,又如何能轻易移之于旁人呢?徐舅舅的这句话,我不能听。”
    徐知温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这是庾文康的典故。”
    王杰行了个半礼,道,“多亏宋先生教得好,”他带了点儿抱歉的口吻道,“徐舅舅可别笑我卖弄。”
    徐知温摆了一下手,淡笑道,“不敢,不敢,四皇子的心胸,小臣今日可算是领教了。”
    王杰见他说得认真,全然不肖方才似哄小孩的模样,于是便笑着反问道,“我年纪尚小,哪里能称得上什么‘心胸’呢?”
    徐知温笑了一下,道,“四皇子是‘丘壑独存’,莫说舍弟,就是小臣见了,亦不得不为之钦服。”
    王杰一怔,听出徐知温是把庾亮的典故又扔了回来,“看来,徐舅舅借故离席,特来此处与我谈咏,是有意为之了?”
    徐知温浅笑道,“‘有意为之’算不上,”他有些意味深长地道,“不过今日与四皇子一叙,小臣倒是‘兴复不浅’了。”
    王杰笑道,“徐舅舅是‘胸中柴棘三斗许’。”
    徐知温微笑道,“四皇子谬赞了,小臣哪里担得起‘丰年玉’一称,”他扬了扬嘴角道,“论及相貌,小臣可是远远不及四皇子的宋先生呢。”
    这时王杰的心底忽然转过一句刻薄话,他看着徐知温微笑的脸,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徐知温又笑道,“四皇子亦是雅望非常,想来及至弱冠之年,定比宋迁之更为俊朗。”
    王杰听了,刚要引一句“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就听徐知温淡笑道,“四皇子所须之虑,不过‘床头捉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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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庾亮的坐骑是的卢马,殷浩认为的卢马会不利于主人,劝他把马卖了。
    庾亮回答说“怎么能将自己的祸事转嫁给别人呢?”
    殷浩惭愧地退下。
    《晋书》初,亮所乘马有的颅,殷浩以为不利于主,劝亮卖之。
    亮曰“曷有己之不安而移之于人!”
    浩惭而退。
    2“丘壑独存”
    庾亮在武昌时,正值秋夜天气凉爽、景色清幽,他的属官殷浩、王胡之一班人登上南楼吟诗咏唱。
    他们正吟兴高昂之时,听见楼梯上传来木板鞋的声音很重,料定是庾亮来了。
    接着庾亮带着十来个随从走来,大家想起身回避。
    庾亮慢条斯理地说道“诸君暂且留步,老夫对这方面兴趣也不浅。”
    于是就坐在胡床上,与众人一起吟咏、谈笑,满座的人都能尽情欢乐。
    后来王羲之东下建康,和王导谈到这件事。
    王导说“元规那时候的气派也不得不收敛一点。”
    王羲之回答说“唯独幽深的情趣还保留着。”
    《晋书》亮在武昌,诸佐吏殷浩之徒,乘秋夜往共登南楼,俄而不觉亮至,诸人将起避之。
    亮徐曰“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
    便据胡床与浩等谈咏竟坐。
    其坦率行己,多此类也。
    《世说新语》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气佳景清,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
    音调始遒,闻函道中有屐声甚厉,定是庾公。
    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诸贤欲起避之。
    公徐云“诸君少往,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
    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谑,竟坐甚得任乐。
    后王逸少下,与丞相言及此事。
    丞相曰“元规尔时风范不得不小颓。”
    右军答曰“唯丘壑独存。”
    3僧人竺法深说“有人评论庾亮是名士,可是他心里隐藏的柴棘,恐怕有三斗之多(比喻庾亮有心计)!”
    《世说新语》深公云“人谓庾元规名士,胸中柴棘三斗许!”
    4“丰年玉”
    世人称颂庾亮像丰年的美玉,庾翼像灾荒年头的粮食。
    庾家内部评论则说“是庾亮称赞庾翼像灾荒年头的粮食,庾统像丰年的美玉。”
    《世说新语》世称庚文康为丰年玉,稚恭为荒年谷。
    庾家论云“是文康称稚恭为荒年谷,庾长仁为丰年玉。”
    5澹台灭明,是武城人,字子羽。比孔子小三十九岁。
    他的体态相貌很丑陋。
    想要事奉孔子,孔子认为他资质低下。
    澹台灭明从师学习以后,回去就致力于修身实践,处事光明正大,不走邪路,不是为了公事,从来不去会见公卿大夫。
    他往南游历到长江,追随他的学生有三百人,他获取、给予离弃、趋就都完美无缺,他的声誉传遍了四方诸侯。
    孔子听到这些事,说“我只凭言辞判断人,对宰予的判断就错了;单从相貌上判断人,对子羽的判断就错了。”
    《史记》澹台灭明,武城人,字子羽。少孔子三十九岁。
    状貌甚恶。
    欲事孔子,孔子以为材薄。
    既已受业,退而修行,行不由径,非公事不见卿大夫。
    南游至江,从弟子三百人,设取予去就,名施乎诸侯。
    孔子闻之,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6“床头捉刀人”
    曹操将要接见匈奴的使臣,他自认为形貌丑陋,不足以威慑远方的国家,就让崔季珪代替他接见,他自己则握刀站在崔季珪的坐榻边做侍从。
    待接待完毕,曹操命令间谍问匈奴使者“魏王这人怎么样?”
    匈奴使者评价说“魏王风雅高尚、仪容风采,但是坐榻边上握刀的那个人才是真英雄。”
    曹操听后,就派人追去杀了这个使者。
    《世说新语》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
    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
    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
    魏武闻之,追杀此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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