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州,广德军驻地。
    “……按理说,范大人一张口,不待上门,我就该把人送去,”彭平康笑道,“可……”
    范垂文微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彭大人这两日,一定是忙着下面‘赈贷’的事罢?”
    彭平康亦微笑道,“是啊,周大人既得了那‘禁榷’的法子,自然也看不上我之前放下去的那几个小钱了。”
    范垂文笑了笑,道,“好,好,这是广德军的军务嘛,我就不多过问了。”
    彭平康笑了一下,“我明白,范大人若当真有心过问,之前在文府的牌桌上就会开口,实不必待到这时才……”
    范垂文接口道,“我只是瞧周大人辛苦,”他淡淡道,“彭大人莫怪。”
    彭平康轻轻地点了下头,转而笑道,“不过,周大人如今‘红袖在侧’,就是再辛苦,将来也能松快不少罢。”
    范垂文微微地偏过了头。
    彭平康见范垂文不接话,扯了扯嘴角,“……话说回来,周大人预备怎样迎这纪氏女过门呢?”
    范垂文笑道,“周大人原是托了我来迎的。”
    彭平康亦笑道,“那范大人预备怎样迎呢?”
    范垂文似漫不经心地随口道,“既非‘良妾’,依我说,便不用下什么‘文书’,也不用摆甚酒了,只改了籍,将人送了就是。”
    彭平康听一件便应一件,尔后又玩笑般道,“这一次倒难得赚了一回好人情。”
    范垂文看了彭平康一眼,也跟着笑了一下,随即道,“是啊,周大人可是难得托人办事的,”他顿了顿,侧转过身,伸手去拿搁在一旁几上的茶碗,“我倒是……很想见一见那纪氏女呢。”
    彭平康笑道,“这有何难?我这就遣人唤她来就是。”
    范垂文点了点头,掀开盖碗,道,“听说,这纪氏女弹唱俱佳?”
    彭平康原想说是,不料嘴张到一半,心里却临时换了个念头,“弹唱了了,诗却作得不错。”
    范垂文抬眼笑道,“哦?”他似探究般地道,“彭大人竟叫她作过诗?”
    彭平康坦然地笑道,“是啊,我闲极无聊时涂鸦过几张小画,叫她来对画赋诗,赋得都还算好。”
    范垂文微笑道,“不知是个怎样的‘好’法儿?”
    彭平康想了想,亦微笑道,“旁的不提,她用典用得却是极好,端的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很有昔年王摩诘的意趣呢。”
    范垂文闻言便笑,“既这么说,今儿我也画一张画,让这位女‘诗佛’题上一首,如何?”
    彭平康笑着应了,即刻遣人去将纪洵美召来,又在台面上铺开一张新纸,从笔架上寻了支绘笔。
    未几,纪洵美至,她甫一进门,就见到范垂文立在彭平康的桌后,正倾身作画,不觉就是一怔。
    彭平康见了她,抬手一招,先发了话道,“且不必行礼了,往范大人身边来就是。”
    范垂文听见动静,停了笔,抬起头来,恰逢纪洵美低下眼去,迈脚朝这边徐徐走来。
    范垂文笑了笑,一面倾下身去继续作画,一面随口笑吟道,“‘对清香颜色,款步花枝颤’。”
    纪洵美原来就起了疑,听范垂文这么说,心下便更肯定了两分,一番踌躇间,她已然走到了范垂文身旁。
    范垂文画得极快,因着这幅纸比上回彭平康用得那张阔一点儿,纪洵美定睛看去时,却觉范垂文作得笔顺比彭平康画得还要简练些。
    少顷,范垂文搁下笔,转头看向彭平康笑道,“有时日没作画了。”
    彭平康亦笑道,“那也作得比我好。”他说着,将目光投向了站在一边的纪洵美,“你可知,范大人画得是什么?”
    纪洵美见那纸上寥寥几笔,勾勒的是一连山脉,又虚虚得搭了几划,似是飘来的絮云,她思忖片刻,轻声答道,“范大人画得,是一幅‘遥山抹云’图。”
    范垂文听了,只是笑笑,又转头看了彭平康一眼,见彭平康亦是含笑不语,于是不置可否道,“好,你便以此为题,作一首诗来罢。”
    纪洵美应了一声,尔后不禁又看了彭平康一眼。
    彭平康只低头看画,似并未发觉纪洵美的眼风,他见范垂文往侧旁跨了一步,朝纪洵美出声道,“你自往笔架上寻一支‘兼毫’写罢。”
    纪洵美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彭平康这句话是对她说的,她又应了一声,从笔架上取了笔,挽起一分袖口,蘸饱了墨来赋诗。
    纪洵美今日簪的是一支步摇,她身形一动,那步摇上的流苏便跟着一颤。
    此刻她微微倾下身去,头上的步摇映着乌发,巍巍一晃。
    彭平康见了,不知怎的,心中也跟着她发上的流苏动了一下。
    他正不觉愣神间,就听范垂文笑道,“果然作得好。”
    纪洵美搁下笔,直起了身,朝范垂文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奴婢微末之才,承蒙范大人抬爱。”
    彭平康回过了神,不禁抬眼朝桌上看去,只见那纸面上的崇山峻岭旁用行书题了一首五言
    “无心出岫时,山腰横一抹。
    为霖覆手间,岂容留旱魃。”
    范垂文微笑道,“此诗的意思虽不算别致,但首联与尾联的两个典故用得却极恰当。”他说着,含笑看了彭平康一眼,伸手指了一下诗上的第一句,“此一句化用了陶潜的《归去来兮辞》,末一句引的是《诗经》词,此二句相得益彰,往深里来说,倒有一种除恶扬善、经世为民的精神在里面呢。”
    纪洵美低眉微笑道,“范大人解的是呢。”她浅笑道,“昔黄帝命天女‘魃’对战蚩尤,止蚩尤所纵之大风雨,黄帝得天女‘魃’之助而杀蚩尤。”
    “然‘魃’不得返天,所居不雨,故为人所逐,因名‘旱母’,又称‘旱魃’。《诗经》中有‘旱魃为虐’一句,可见其为世之祸患矣。”
    “奴婢以此典用于末句中,”纪洵美抬眼微笑道,“既是为范大人说得‘惩恶扬善’,也还有一种‘舍生取义’的意思呢。”
    范垂文闻言,看了看纪洵美,又返过身去看了看彭平康,尔后对着桌上的画点头笑道,“你作诗,果然作得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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