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襄,徐府。
    “……现在‘投献’的事体弄成这个样子,各地都纷纷推说秋赋恐难完纳,须请圣上减免,”徐广合上邸报,看向立在桌前的徐知温,“你怎么看?”
    徐知温微笑道,“丰岁正是蓄粮之时,圣上下令以‘折色’收赋,也是……”
    徐广挥了挥手,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徐知温敛起了笑容,“是,恕儿子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圣上此次陡然叫停‘投献’,实在是太过仓促了。各地赋税的收缴,以及丰岁荒政的籴粜原就多依赖于地方官的统筹调拨,现下‘投献’既停,各地官员自然心疑不定,乃至各州互相观望……”
    徐广打断道,“算了,算了,”他淡然道,“你不愿说,就别说了。”
    徐知温倾了倾身。
    徐广看了徐知温一会儿,又慢慢地开口道,“和厚,若是你现下在作地方官,你待如何料理秋赋一事?”
    徐知温淡笑道,“那儿子已然是束手无策了。”
    徐广扯了扯嘴角,低下头去看着邸报,道,“我不信。”
    徐知温笑道,“父亲为何不信?”
    徐广道,“财赋乃一国之根本,你既能迫得圣上叫停了‘投献’,定早已想出了一个万全的法子来应对罢。”
    徐知温道,“父亲,圣上叫停‘投献’,是因为‘投献’实在危害甚巨,与儿子并无……”
    徐广道,“和厚,”他淡淡道,“财赋既断,则国之将亡矣。”
    徐知温微笑道,“父亲,一国之财政利害,是为人君者所虑也。儿子以为,圣上既能如此雷厉风行地叫停各地‘投献’,定是有备而来,已然与诸位重臣议定了善后事宜罢。”
    徐广道,“你明知圣上尚无决策。”
    徐知温微笑不语。
    徐广拍了拍邸报,道,“瑁梁府尹范扬采一连上了两道奏折,一道说乡间县官收购余粮无力,另一道尽叙乡间‘折色’为赋之弊。这两道折子,”徐广冷笑了一下,“话里话外的,都在把责任往下推去。而周胤绪此刻就在琅州,若是圣上已有决策,周胤绪定会知晓,范扬采便不会写这样的两道折子了。”
    徐知温应道,“父亲说得是。”
    徐广一滞,从邸报中复抬起了头来,“你果真无计可施?”
    徐知温笑了笑,道,“孟子有云‘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虽然眼下‘投献’已停,但东郡终究是‘无恒产者’居多,即使儿子再有办法,也实在越不过‘孔孟之道’去。”
    徐广似有感叹道,“‘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
    徐知温道,“是啊,‘民事不可缓’,乡间事便更不可缓,”他微笑道,“因此,儿子抚躬自问,于此事上,儿子实在拿不出什么‘万全之策’。”
    徐广皱了皱眉,重复了一遍徐知温的话道,“实无‘万全之策’?”
    徐知温应道,“是。”
    徐广道,“那……‘无虞之法’总该有一件罢。”
    徐知温点了点头,尔后道,“有虽有,但眼下,儿子却,”他顿了顿,“不愿父亲上呈……”
    徐广摆了摆手,“你且说就是。”
    徐知温恭敬应下,“儿子心里有一策,”徐知温躬身道,“准允无地佃户入城而居。”
    徐广一怔,随即脱口便道,“此策断无实行之可能。”
    徐知温直起身,微笑道,“是,所以儿子不愿父亲向圣上禀明此方。”
    徐广顿了顿,接着缓和了语气道,“乡间百姓安土重迁,死徙无出乡,故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邻里相亲睦,此乃千百年来乡野不变之法制,如何能因圣上一时之令而轻易变更呢?”
    徐知温应了一句,然后却道,“父亲是真心以为乡间百姓相友相助吗?”
    徐广一愣,就听徐知温继续微笑道,“若是乡间邻里果真如先贤圣人所述得一般和睦,那为何‘投献’之法能在乡间蔚然成风呢?”
    徐广道,“是税赋过重的缘故,百姓献田避税,也是无奈之举。”
    徐知温笑道,“父亲,圣上是做过地方官的,儿子料想,圣上定的税率,必然比德宗时轻得多。而‘投献’之所以能在乡间大行其道,”徐知温微笑道,“终究是乡间太‘恶’的缘故。”
    “赋役繁重,有司严酷,里胥横行,一切不可测度之劳役,皆积堕于农,故有田不如无田,良田不如瘠土也。百姓得田而如重祸加身,故见豪强巨贾之十取其五奴隶耕者,百姓且甘心附身焉。”徐知温淡笑道,“父亲,我东郡之祸端,不在于‘民失其田’,而在于‘民畏有其田’啊。”
    徐广沉默片刻,又开口道,“可即使圣上允准乡民进城,乡间百姓一无所长,不得谋立其身,恐生‘流民’之患啊。”
    徐知温微微笑道,“儿子以为,世人生而未有不自谋其身者也,圣上于其谋之,不如允其自谋也。以我东郡天地之大,山泽之富,况有余力以营之,而无一处不可养民。”他顿了一顿,继而笑道,“只要圣上宽之于公,赐容百姓治生之力,则……”
    话音未落,徐广便斩钉截铁地道,“不可。”他正色道,“此策险而又险,绝非太平良策。”
    徐知温行礼道,“父亲说得是。”
    徐广滞了一滞,又道,“此策着实无人可呈,”他看向徐知温,“对罢?”
    徐知温直起身,“不知,父亲以为宋士谔能否可作……”
    徐广冷笑道,“宋士谔纨绔不羁,绝非治国经世之才,你引他呈策,必定会惹得旁人猜疑。”他清了清嗓子,“再者,宋氏一族中多是狡黠刁滑之人,这‘请君入瓮’,恐怕也未必有你想得那般容易。”
    徐知温微微一笑,道,“既如此,这一件‘有益于国,而无害于民’的‘无虞之策’,儿子只能请周胤绪来呈了。”
    徐广笑了一笑,看向窗外一丛愈加茂盛的竹木道,“有道是,‘为去残枝藏毒虺,端留密叶隐鸣鸾’,秋日丛竹芟其繁乱,最是难‘洗’,你且要多加小心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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