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文一沾第三次抬起头,撞见周胤微下意识偏头闪躲的动作时,他终于发现,周胤微一直在看的,是自己桌头摆的那个小小的天平秤架子。
    文一沾看着周胤微几乎已成为了本能的低头反应,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文章,状似无意地开口道,“周公子,您瞧……”
    周胤微轻咳一声,“我看见了,”他依然低着头,“那是秤。”
    文一沾笑了笑,又拿起了文章,“对,”他将视线移回到面前的文章上,“是秤。”
    周胤微缓缓地抬起眼来,“这样式真别致。”
    文一沾闻言笑了一下,但是没抬头,“这是家严送我的‘登科礼’。”
    周胤微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那杆秤,“果然,寓意深刻。”他的声音放得轻柔了些,“正配文翰林的好气运呢。”
    文一沾又笑了一下,“其实也不过是……”
    周胤微接口道,“明年我若有幸登科,”他淡淡道,“怕是收不到这样的礼呢。”
    这回文一沾没接话,只是细细地将手上的文章看完,尔后抬起头,对周胤微浅笑道,“周公子,‘未信而谏,圣人不与;交浅言深,君子所戒’。”
    周胤微偏过头,“杜怀珠来时,文翰林亦是以此待之吗?”
    文一沾微笑道,“自然,”他看着周胤微的侧脸,“杜寺丞与周大公子一向交好,周公子何不……”
    周胤微淡然道,“‘交浅言深,君子所戒’。”
    文一沾礼貌地笑了笑,道,“我并无他意,只是周公子若能直接问询杜寺丞,想来定可免去不少口舌纷争。”
    周胤微偏了偏头,粗看上去像是轻轻地摇了下头,“我与杜怀珠并无纷争。”
    文一沾淡笑道,“是这样,”他道,“或许是我会错了意罢。”
    周胤微抿了抿唇,忽而开口道,“我原以为,文翰林与家兄私交甚笃呢。”他垂下眼,“听……家父说,文翰林与家兄是同年登第的进士呢。”
    文一沾扬起了眉,话尾里带了一点儿惊讶,“我与周大公子是同年不假,但也不过于琼林宴上有过一面之缘,昔年我初至定襄,资历尚浅,万万不敢攀附……”
    周胤微道,“‘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周胤微说这话时,似乎是在盯着自己的手指看,“文翰林本就出身于琅州巨贾之家,理应与家兄志趣相投,又何必自谦‘攀附’?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了……”
    文一沾微笑着接口道,“哪里来的有心人呢?”
    周胤微道,“有心者即为有心人,”他道,“文翰林还是不要掉以轻心得好。”
    文一沾复低下头去,“有道是,‘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也’,周公子有心,文章也作得深入浅出,字字珠玑呢。”
    周胤微抬起头来,转向文一沾道,“文翰林竟不嫌我佶屈聱牙?”
    文一沾笑道,“我从前作文时亦是如此,这不值什么,周公子才华横溢,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周胤微听了,似乎也并没有很高兴,只是礼貌地回道,“承文翰林吉言。”
    文一沾将周胤微的文章放到一边,伸手又新铺开一张纸,似乎是想给周胤微写几句文评,他刚拿起笔,就听周胤微开口吟道,
    “‘秤锤盘巨石,藏重亦藏轻。
    待出持衡手,一匡天下平’。”
    文一沾执笔的手一滞,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向周胤微。
    周胤微见状复转过头去,语气淡漠,“若要我来解,文翰林桌上的这架秤,应是这个意思才对。”他神色淡然,“文翰林方才,似乎想说这天平秤不过是商贾器具、小儿玩物,但依我看,尊翁以此物作‘登科礼’赠与文翰林,显然,是对文翰林寄予厚望,文翰林可莫要……”
    文一沾接口道,“周公子果然有心,”他微笑道,“只是经典义理之说最为无穷,以故解释,自汉至今,不可概举,至有一字而数说者,乃致众说纷纭,理义难辨,周公子取一物之字而释,颇有穿凿附会之嫌啊。”
    周胤微道,“是我才疏学浅,不知这一‘秤’之中有何深意,故即兴卖弄了一番,文翰林可别笑我做作啊。”
    文一沾微笑道,“不会。”他说着,视线轻轻掠过桌头的天平秤,又转回到面前新铺开的纸上,“家父若听见周公子这般释物,一定回惊作喜,夸赞周公子出口成章呢。”
    周胤微觉得文一沾的口吻中带了点儿几不可察的嘲讽,他刚想再开口补充几句,就见文一沾一边写着文评,一边淡笑道,“家父不比周公子有文采,只是昔年我进士及第时,恰逢家父得了一本梅圣俞的诗集,是嘉祐年间的善本。”
    “家父翻阅时,适见其中有一首《咏秤》,觉得言辞精妙,意义深远,读来别有一番韵味,故遣家下工匠特制此秤。”文一沾说到这里,滞了一滞,搁下了笔,“……其实细论起来,此秤亦不过是家父一时兴起所制……尔后,随手赠予了我罢了。”
    周胤微笑道,“我倒觉得动人。”
    周胤微说这话时,文一沾恰好又抬起头来,他虽像方才一样偏过了头去,但从文一沾的位置看过去,周胤微侧脸的线条似乎比刚刚生动了许多。
    他确实是真心地在笑的。
    文一沾看了周胤微一会儿,抚了抚刚才被搁在一旁的文章,道,“父母爱子之情殷殷,大抵如此。”
    周胤微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默然片刻,复垂下眼帘道,“……梅圣俞的《咏秤》诗……我一时竟忆不起来了。”
    文一沾淡笑道,“无妨,周公子既觉得动人,我便在此吟诵与周公子听。”说罢,文一沾移开了覆在文章上的手,随口诵道,
    “圣人防争心,权衡为之设。
    后世失其平,有星徒尔列。
    物物尚可欺,铢铢不须别。
    将淳天下民,安得必毁折。”
    周胤微听罢,微微偏过了头,侧对着文一沾抚掌笑道,“果然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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