瑁梁府衙
    “……宋大人与我说,”范垂文合上盖碗,隐约露出了一点儿忍俊不禁的样子,“说他与周大人论学时,轻重失度,怕是见罪了周大人,要我来替他与周大人讲和呢。”
    周胤绪微笑道,“哪里,宋大人与我,一向亲厚得很,”他说着,一指桌边正焚着熏香的香炉,道,“范大人且瞧,连我这儿焚香的法子,都是宋大人教给我的呢。”
    范垂文轻轻搁下茶碗,道,“那便好,”他伸手拿过方才被搁在一旁的秋赋征收明细公文,慢慢翻了开来,“宋大人一向伶牙俐齿,有时连我也说不过他,不过,通常并无恶意,若有哪句话说得不妥当了,周大人可别往心里去。”
    周胤绪浅笑道,“无妨,”他顿了顿,生怕范垂文不信似的,补充道,“我在家时为长兄,合须端得一派老成持重,诸弟年幼,平日里,倒少有宋大人这样能言善辩的同僚与我论学。”
    范垂文在听到周胤绪说“诸弟年幼”这四字时,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尔后,他从手上的那份公文里抬起头,微笑道,“宋大人是第一甲的出身,自然精于学术,有时不免困于书本,这迂腐劲儿起来了,口舌上便不饶人,周大人可别与他认真计较。”
    范垂文左一个“别往心里去”,右一个“别认真计较”,话里话外都在帮待宋圣哲,周胤绪哪里会听不出来?他笑了笑,跨过“该不该计较”这个话题,转而道,“宋大人对范大人的学问,可是赞不绝口啊。他若听闻范大人说他‘迂腐’,怕是要伤心了呢。”
    范垂文笑了起来,“是么?”他低下头,又翻过一页手上的公文,“怎么我竟没听宋大人说过这话呢?”
    周胤绪似半开玩笑地回道,“大约,宋大人是想哄范大人过来与我论辩,又怕说了这话言语过露,故而瞒去不提罢。”
    范垂文抬头看向周胤绪,亦半开玩笑地回道,“那还多亏周大人提了这一句,否则,我岂不是中了宋大人的计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范垂文笑了一会儿,便渐渐停了下来,面带笑意道,“不过,我既来了,想来,亦不免要与周大人论上一论。”他合上手上的公文,捏在手里,微笑道,“宋大人说,周大人对他所论《孟子》一篇,似颇有微词?”
    周胤绪也慢慢淡了笑容,“是啊,正是《孟子》中的那篇‘人皆谓我毁明堂’。”
    范垂文笑了笑,一手捏着公文往另一掌的掌心轻轻敲了一记,“不知,周大人有何高论?”
    周胤绪笑道,“不敢说‘高论’,只是我以为,”他向范垂文手上的公文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宋大人以东周喻今,似有不妥。”
    范垂文问道,“何处不妥?”
    周胤绪道,“昔年孟子劝齐王无毁明堂,盖因当时天下无定主,故敢言此耳。若此言张之于一统之世,则孟子岂不为罪人?”周胤绪说着,又笑了起来,“而本朝重熙累盛,以‘君尊臣卑’为本,宋大人却再三引昔日东周故事为今时而例,范大人且帮我评一评,我究竟,是否该依言驳了宋大人回去?”
    范垂文抿了抿唇,微笑道,“我方才便说,宋大人锢于书本,不免迂腐。”
    周胤绪浅笑道,“若当真禁锢书本,又何来同我辩这一场?”他顿了顿,道,“《孟子》有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昔孟子阅《武成》,亦不过取其二三策而已,不想,宋大人读尽‘四书’,倒比孟子更为笃志明理,真叫人不得不钦服啊。”
    范垂文浅笑了一下,道,“周大人口齿利落,也不枉多让啊。”他微笑道,“竟引昔年杨元素劾王介甫之文论辩《孟子》,这却让我该如何再开口呢?”
    周胤绪笑道,“看来,范大人也不喜欢王介甫啊。”
    范垂文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他微笑道,“是啊,窃以为,所谓‘荆公新学’,不过是穿凿附会,旁门左道之说,周大人可别笑我迂僻。”
    周胤绪微笑道,“怎么会呢?”
    范垂文笑了一声,道,“我听宋大人说,周大人似乎,对昔年王介甫所行‘新政’颇有好感啊。”
    周胤绪摆了摆手,道,“两位大人理政多年,深知经世之学,尚且厌恶王介甫迂阔执拗,我初出茅庐,懵懂无知,连一州秋赋如何征得都料理不清,如何敢与两位大人议论什么‘荆公新学’呢?”
    范垂文抬眼看了周胤绪一下,不由又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站起身来,将手中的公文翻到需要盖章的那一页,轻轻平递到周胤绪的桌上,“可依我看,周大人方才,论得就极好呢。”
    周胤绪的手轻抚上公文,笑着回道,“范大人说论得好,我便放心了,不然,我总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呢。”
    范垂文扬了扬眉,“怎么会呢?”他微笑道,“在我看来,周大人是再谨慎不过的人了。譬如论学,都多引前人典故,不似宋大人,专爱自己见解,倒引得周大人在心里笑他。”
    周胤绪抚了抚平滑的公文页,浅笑道,“是啊,我不如宋大人殚见洽闻,只会‘萧规曹随’。”
    范垂文复坐了下来,朝周胤绪笑道,“有道是,‘载其清净,民以宁一’,我与宋大人一贯主张‘施政贵静’,还怕周大人嫌我们因循守旧呢。”
    周胤绪忙接口道,“岂敢,岂敢,”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拿过印章盖了印,执笔签名时道,“我入仕不久,庶务未及,能得两位大人指教已是万幸,如何再敢指手画脚呢?”
    范垂文笑了笑,道,“是啊,来之前,我就对宋大人说周大人谨慎,又一向亲和,万不至于为一篇《孟子》与他计较呢。”
    周胤绪签完名,搁下笔时,朝公文上尚未濡干的墨迹轻轻吹了吹,道,“范大人之通达,我和宋大人实不及万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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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熙宁四年,御史中成丞杨绘进《上神宗论王安石之文有异志》
    王安石《杂说》曰“鲁之郊也可乎?曰有伊尹之志,则放其君可也,有汤之仁,则绌其君可也;有周公之功,则用郊礼不亦可乎!”
    王安石《杂说》曰“周公用天子礼乐可乎?周公之功,人臣所不能为,天子礼乐,人臣所不得用,有人臣所不能为之功,而报之以人臣所不得用之礼乐,此之称谓”。
    王安石《杂说》曰“有伊尹之志,而放君可也;有周公之功而伐兄可也;有周之后妃之贤,而求贤审官可也。夫以后妃之贤而佐王以有天下,其功岂小补哉?与夫妇人女子从夫子者同日而与乎。”
    臣窃谓孟子劝齐王无毁明堂者,盖当时天下无定主,故敢尔,若言之于一统之世,则孟子岂不为罪人!
    今王安石于君尊臣卑、重熙累盛之朝,而显然再三叮宁于伊尹放君、周公用天子礼乐之事。
    臣愿陛下详其文,而防其异志。”
    《杂说》又称《淮南杂说》,作于嘉祐年间,杨绘为了制止变法,深文周内,穿凿发挥,称王安石有“异志”,欲使之背上诛灭九族的谋反篡位之罪。
    因此,在王安石请求“杨绘不宜在言职”后,宋神宗罢其御史中丞之职,出知郑州。
    2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孟子说“完全相信《尚书》,那还不如没有《尚书》。我对于《武成》这一篇书,就只相信其中的二三页罢了。仁人在天下没有敌人,以周武王这样极为仁道的人去讨伐商纣这样极不仁道的人,怎么会血流漂杵呢?”
    3《史记》参为汉相国,出入三年。
    卒,谥懿侯。
    子窋代侯。
    百姓歌之曰“萧何为法,顜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民以宁一。”
    曹参做汉朝相国,前后有三年时间。
    他死了以后,被谥为懿侯。
    曹参之子曹窋接替了他父亲的侯位。
    百姓们歌颂曹参的事迹说“萧何制定法令,明确划一;曹参接替萧何为相,遵守萧何制定的法度而不改变。曹参施行他那清净无为的做法,百姓因而安宁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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