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胤绪怔怔地看了宋圣哲好一会儿,少顷,他微微倾了倾身,道,“宋大人的学问,实在高深。”他笑道,“我才疏学浅,竟是头一回见人如此诠释《孟子》。”
    宋圣哲闻言,几不可察地扬了扬嘴角,“周大人谬赞了。”
    周胤绪微笑道,“宋大人莫要谦虚,我临来定襄前,家父便对我说过宋大人不但学问好,而且天赋甚高呢。”
    宋圣哲眼神一闪,微笑道,“啊,承蒙周太师抬爱了。”
    周胤绪笑道,“对,因此,宋大人实在不必谦虚。”他微笑道,“若是宋大人有心治学,麾下来奉门生定是络绎不绝。”
    宋圣哲看了周胤绪一眼,笑了笑,道,“只是与周大人议论一节《孟子》而已,即使周大人不赞成我的释意,也不用如此讥讽罢。”
    周胤绪笑了一声,道,“我可不敢不赞成宋大人的议论。”
    宋圣哲微笑道,“周大人何出此言?”
    周胤绪微笑道,“有道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不但学问不如宋大人,连‘学以致用’这一桩事上也不如宋大人,自然不敢开口来驳宋大人的议论了。”
    宋圣哲笑眯眯道,“无妨,有道是,‘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周大人内心澄澈,想来,也定不介意我议论的这几句‘活水’罢?”
    周胤绪笑道,“自然,宋大人所议所论,其‘源头’皆在‘四书’之中,我若张了口,岂不是,连‘孔孟之道’也一齐驳了去了?”
    宋圣哲看了周胤绪一眼,伸手拿过刚刚被放在一旁的公文,似笑非笑地“呀”了一声,道,“好,好,我可听出来了,周大人是在暗讽我‘穿凿附会’呢。”
    周胤绪作势掩了掩口,故作惊讶地半开玩笑道,“竟被宋大人听出来了?”
    宋圣哲笑了笑,低头重新翻开手中的公文,道,“就是听出来了,又有什么稀奇?”
    周胤绪微笑道,“看来,是我的话说得太直了些,”他又倾了倾身,道,“冒犯宋大人了。”
    宋圣哲淡笑道,“不过是同僚之间议论学问而已,周大人与我意见不合,我还恐怕周大人生气呢,周大人如何反而与我致歉呢?”
    周胤绪一怔,不禁脱口问道,“宋大人此言何意?”
    宋圣哲抬起头来,朝周胤绪笑道,“俗语说,‘各话入得各人耳’,端的是难辨是非,我虽心知周大人心胸宽广,可却怕我方才的‘无心话’,入得‘留心耳’,让我落得一个‘有口难辩’呢。”
    周胤绪笑道,“怎么会呢?宋大人方才也说,你我不过是议论学问而已,‘四书’集成已久,学者众多,如何就承不起这几句议论了?”
    宋圣哲微笑道,“这却难说,昔年宋仁宗时,王胜之预苏子美奏邸会,醉作《傲歌》,其有一句云‘漫道醉后无歇处,玉山倾倒难相助;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
    “时诸人欲遂倾正党,王胜之酒醉时的一句无心之言,竟被政敌诬为‘谤讪周孔’的大不敬罪名,且攻排不遗力,至列状言其罪当诛。”宋圣哲一边说,一边笑道,“后有韩魏王为其开脱,又正值西陲用兵,不过仅受贬斥而已。王胜之如此,我却恐怕没有这般幸运,故引以为‘前车之鉴’,周大人可别笑话我胆小如鼠啊。”
    周胤绪笑了一下,“怎会,怎会,宋大人可是与彭大人一般‘谨慎’的人呢,依我看,那王胜之可比不过宋大人去呢。”
    宋圣哲微笑道,“王胜之为名门子弟,其父为宋仁宗朝宰相,其母为寇莱公之女,如此声势煊赫,我可断断不敢去比。”
    周胤绪笑了笑,道,“我只是说王胜之聪敏好学,博通群书,其才华横溢,可与宋大人一较高下,宋大人如何就误了我的意呢?”
    宋圣哲笑道,“大约是我过于‘谨慎’了罢。”
    周胤绪的眼神闪了闪,目光移到宋圣哲手上翻开的公文上,“宋大人似乎话里有话?”
    宋圣哲轻轻地翻着公文,似不经意般笑着随口道,“我只是感慨,王文康方严简重,深自抑损,喜浮图法,齐居蔬食,而王胜之却年少轻狂,伉直尚气,语骜而厉,二者相较,竟全然不似父子呢。”
    周胤绪“哟”了一声,点了点宋圣哲,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好,好,我也听出来了,宋大人这是在讥讽我‘虎父犬子’呢。”
    宋圣哲抬头笑了一笑,回指了指周胤绪,又点了点自己,打趣道,“周大人方才还说我‘穿凿附会’呢。”他微笑道,“不想,周大人自己竟也‘穿凿附会’起来了呢。”
    周胤绪笑道,“既然你我都‘穿凿附会’,宋大人便断断不会‘有口难辩’了。”
    宋圣哲复垂下了眼帘,悠悠道,“那却不一定呢。”
    周胤绪微笑道,“这又作何解呢?”
    宋圣哲笑道,“周大人想得周全,替我圆了这‘无心话’,可我却怕周大人的举动落在‘留心耳’里,反倒使你我一齐‘有口难辩’了。”
    周胤绪扯了扯嘴角,往后微微一靠,道,“论起‘四书’来,我恐怕是及不上宋大人了,想来,宋大人亦自觉与我论得无趣罢?”
    宋圣哲淡笑道,“这倒不然,”他合上了手中的公文,道,“只要议论的是一样学问,便不能称作‘无趣’。”
    周胤绪道,“儒士论学,自然论得是一样学问,哪里还能生出旁的学问来呢?”
    宋圣哲微笑道,“除了儒学,还有道学,所谓‘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比之我方才所论,还要‘穿凿附会’许多呢。”他顿了顿,又笑着补充道,“想来,周大人定是更不耐烦听这番议论的罢?”
    周胤绪微微笑道,“是啊,以道学辩儒学,论得本不是一样学问,就是不听,也能预料到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既如此,我又听它做甚?”
    宋圣哲点了点头,捏着那份公文笑着站起了身,“周大人既不愿听,我便不再议了。”
    宋圣哲说着,朝前跨出了一小步,腰间禁步上的玉珏发出了轻微的响声,他忙缓了脚步,侧转了身,对站起来作势要送他的周胤绪笑了一笑,“其实,要说论学,这瑁梁府衙中,数范大人学问最深,周大人若愿议‘四书’,该与范大人多多议论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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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冬夜读书示子聿
    陆游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2观书有感
    朱熹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3范仲淹没见过王益柔的面,但推荐他入馆阁,他因此任集贤院校理。
    参加苏舜钦在进奏院举行的宴会,醉酒后作《傲歌》。
    当时众人正想推翻正党,宰相章得象、晏殊对此不置可否,由参政贾昌朝暗中主谋,而张方平、宋祁、王拱辰则不遗余力地大肆抨击,甚至列举王益柔罪状,说他罪该杀头。
    韩琦对皇帝说“王益柔的狂语何足深深计较。方平等人都是陛下心腹近臣,今西方边陲用兵,国家大事何等险阻,他们都不为陛下讨论,却一同来列状攻击一个王益柔,其心意如何由此可见。”
    皇帝觉悟,只将王益柔降黜做复州酒监。
    《宋史》范仲淹未识面,以馆阁荐之,除集贤校理。
    预苏舜钦奏邸会,醉作《傲歌》。
    时诸人欲遂倾正党,宰相章得象、晏殊不可否,参政贾昌朝阴主之,张方平、宋祁、王拱辰攻排不遗力,至列状言益柔罪当诛。
    韩琦为帝言“益柔狂语何足深计。方平等皆陛下近臣,今西陲用兵,大事何限,一不为陛下论列,而同状攻一王益柔,此其意可见矣。”
    帝感悟,但黜监复州酒。
    4《傲歌》
    九月秋爽天气清,祠罢群仙饮自娱。
    三江斟来成小瓯,四海无过一满壶。
    座中豪饮谁最多?惟有益柔好酒徒。
    三江四海仅一快,且挹天河酌尔吾。
    漫道醉后无歇处,玉山倾倒难相助。
    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
    5《道德经》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抛弃聪明智巧,人民可以得到百倍的好处;抛弃仁义,人民可以恢复孝慈的天性;抛弃巧诈和货利,盗贼也就没有了。圣智、仁义、巧利这三者全是巧饰,作为治理社会病态的法则是不够的,所以要使人们的思想认识有所归属,保持纯洁朴实的本性,减少私欲杂念,抛弃圣智礼法的浮文,才能免于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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