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胤绪眯了眯眼,放下空酒杯,道,“彭大人在琅州许久,竟求不得一把好琴?”他说着,拿过温酒注子,“我在定襄时,却听闻‘西蜀雷琴’名扬天下,昔年隋文帝封其第四子杨秀为蜀王,徙镇蜀地,蜀王尝召四方工匠‘斫琴千面,散于人间’。及至唐时,琴极盛于蜀制,而蜀地斫琴者数家,惟西蜀雷氏最优,据说其所制之琴精妙无双,弹者亦众,彭大人在蜀地多时,难不成,竟从未得闻‘雷公琴’吗?”
    彭平康笑道,“‘西蜀雷琴’着实盛名累世,但论及‘雷琴’,唯盛唐开元至开成间时所斫之琴最佳,而今世所制,皆为逐利之品,得来不过尔尔。”他说着,接过周胤绪手上的温酒注子,“听说昔年圣上于蒲州主政时,尝得一把‘九霄环佩’琴,是为琴中仙品,如今收藏于禁苑中,周大人若想一睹‘雷琴’真形,倒不如多往宫中走动。”
    周胤绪微笑道,“我是外男,即使幸得内宫传召,亦仅仅匆忙一叙而已,彭大人如何就以为我能在内宫行走自如了?”
    彭平康摆了摆手,微笑道,“我随口一说罢了,周大人别往心里去。”他喝了口酒,又道,“其实,琅州挂名作‘雷氏琴’的琴铺不少,周大人若得空,可去瑁梁城中的深街小巷转上一转,购置几把,待回定襄时,作人情赠礼是极好的。”
    周胤绪“嗯”了一声,接着笑道,“我倒觉得,彭大人买上一把,送予心仪之人正合适呢。”他看向彭平康,“比如,方才那纪氏女若得了彭大人送的‘雷琴’,必定欢喜得很呢。”
    周胤绪这一眼,看得彭平康莫名一怔,他拿起杯子掩饰性地呷了口酒,道,“我若送琴与人,本全凭我高兴罢了,他欢不欢喜,与我何干?”
    周胤绪微笑道,“彭大人果然豁达。”他抿了口酒,道,“不过依我说,这要送,就该送具真品,否则不如不送,若送具假的,有甚意思?”
    周胤绪这句话本是在回击彭平康,不料彭平康却神情一肃,接着淡笑道,“真品难制,昔年雷氏子弟遇大风雷中独往峨眉,酣饮著蓑笠人深松中,听其声连绵悠扬者伐之,斫以为琴,故其声温劲雄润,妙过于桐。如今即使寻遍名山大川,恐怕也再不得这般良琴了罢。”
    周胤绪闻言一怔,似乎没想到彭平康会如此作答,于是含糊着应了一声,“嗯,是啊。”
    彭平康笑了笑,复饮了一杯酒,道,“不过我料想周大人也没那信步游逛的闲情逸致,中元节后,琐事诸多,周大人必定致力于府衙公务,连今日闲暇也不会再有了罢。”
    周胤绪“哟”了一声,弯了眉眼,语似调笑道,“彭大人终于说到‘正题’了啊。”
    彭平康亦半开玩笑道,“什么‘正题’、‘偏题’的,依我说,方才的才叫‘正题’,只是周大人不领情罢了。”
    周胤绪微笑道,“我只是说我‘不耐烦听’罢了。”
    彭平康哈哈一笑,道,“圣人尝言‘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不曾想,今日我却见着周大人了。”
    周胤绪扯了扯嘴角,微笑道,“正如彭大人先前所引,‘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彭大人贤而知仁,我又如何能‘不好德’呢?”
    彭平康的笑容又深了些,“周大人好德而不好色,比之昔年圣人所求之境,更为深远。”
    周胤绪浅笑道,“彭大人谬赞了。”他抿了口酒,道,“若是方才一开席,彭大人就这么说,我便不会‘不耐烦听’了。”
    彭平康淡淡道,“我是怕周大人‘挑剔’。”
    周胤绪轻轻搁下酒杯,转头看向了彭平康。
    彭平康道,“再者,周大人对我说的话,一向都是不信的,我便只能先说些周大人‘不耐烦听’的话,如此,说到周大人愿意听的话时,周大人自然会点出何为‘正题’了。”
    周胤绪半似感慨半似玩笑道,“所以啊,‘柳下惠’轻易做不得,”他悠悠道,“这一个不仔细,难免就遇上‘臧文仲’了。”
    彭平康浅笑道,“儒士皆尊‘柳下惠’为‘和圣’,既为‘圣之和者’,如何会心惧区区‘窃位者’?”
    周胤绪笑道,“《左传》有云‘臧文仲,其不仁者三,不知者三。下展禽,废六关,妾织蒲,三不仁也。作虚器,纵逆祀,祀爰居,三不知也’,‘窃位下展禽’为其‘不仁’者一而已。难不成,彭大人以为,‘柳下惠’仅是惧怕‘臧文仲’窃位么?”
    彭平康眯起了眼,“周大人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周胤绪淡笑道,“彭大人精通‘四书’,又为贤仁君子,如何会听不明白呢?”他伸手拿过杯子,喝尽了杯中残酒,“正如彭大人方才所说,昔年西蜀雷氏以善斫制琴名动天下,自开元以至开成间世有人,然其子孙渐志于利,追世好而失家法,故今人以古者为佳,甚为可惜。”
    彭平康沉默片刻,慢慢开口道,“臧文仲为春秋时人,其‘废六关’、‘妾织蒲’,使末游之人无所禁约,又与民争利,是故圣人见而驳之。然雷氏逐利,不过碍于近世情势而已,巴蜀为东郡西南枢纽,通连河西走廊,为‘丝绸之路’东西交汇之界,雷氏变工为商,是顺势而为,说雷氏追世好而失家法,恐怕过于拘泥守陈了罢。”
    周胤绪微笑道,“我不如彭大人精通地理形貌,不过彭大人所说‘顺势而为’这四字倒是极好的,我这便记下了。”
    彭平康亦微笑道,“难得周大人愿信我的话,周大人说记下了,我心中欢喜。”
    ——————
    ——————
    1“九霄环佩”琴是真的存在,现在被收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
    2《嫏记》“雷威作琴,不必皆桐,遇大风雷中独往峨眉,酣饮著蓑笠人深松中,听其声连绵悠扬者伐之,斫以为琴,妙过于桐。”
    《隋书》庶人秀,高祖第四子也。开皇元年,立为越王。未几,徙封于蜀,拜柱国、益州刺史、总管,二十四州诸军事。二年,进位上柱国、西南道行台尚书令,本官如故。岁余而罢。十二年,又为内史令、右领军大将军。寻复出镇于蜀。
    3《东坡志林》“唐雷氏琴,自开元以至开成间世有人,然其子孙渐志于利,追世好而失家法。故以最古者为佳,非贵远而贱近也。”
    4《论语》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子贡问怎样实行仁德。孔子说“做工的人想把活儿做好,必须首先使他的工具锋利。住在这个国家,就要事奉大夫中的那些贤者,与士人中的仁者交朋友。”
    5《论语》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孔子说“完了,我从来没有见像好色那样好德的人。”
    6《论语》子曰“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
    孔子说“臧文仲是一个窃居官位的人吧!他明知道柳下惠是个贤人,却不举荐他一起做官。”
    7《左传》仲尼曰“臧文仲,其不仁者三,不知者三。下展禽,废六关,妾织蒲,三不仁也。作虚器,纵逆祀,祀爰居,三不知也。”
    臧文仲使展禽(柳下惠)屈居自己之下,设置了六个关口以收税赋,让他的小妾织席贩卖与民争利,这三件事做的不够仁爱;给一个大乌龟盖一间大房子把它养起来,纵容夏父弗忌举行不和顺序的祭祀而不加制止,让国人祭祀海鸟,这三件事做得不够聪明。
    8孔子批臧文仲不仁,是因为“废六关”、“妾织蒲”违背了孔子所坚持的重农思想。
    关于“废六关”,“六关”设置目的是为了向过往者征税。
    杜预为其做注曰“塞关、阳关之属凡六关,所以禁绝莫游,而废之。”
    孔颖达疏曰“民以田农为本,商贾为末,农民力以自食,商民游以求食。
    贾谊说上曰‘今驱民而归南亩,则蓄积足矣。’
    杜称‘末游’者,谓此末技游食之民也。‘司货贿之出入,掌其治禁’,是所以禁绝末游者,令其出入有度。
    今而废之,使末游之人无所禁约。”
    “妾织蒲”,其实是“妾织席”,即织席。
    杜注曰“家人贩席,言其与民争利。”
    孔颖达疏曰“《大学》云食禄之家,不与民争利。”
    臧文仲废除关禁,鼓励人们离农从商,使末游之人侵害农民;家人从事贩卖,与民争利,等等行为与孔子“重农”的主张相违背。所以孔子便视此为“不仁”的行为。

章节目录


庶帝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一洗万古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一洗万古并收藏庶帝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