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福嗣王府。
    安景在书房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翻着面前无引注的《三国志》,“邰通怎么还不回来啊?”
    一旁的常川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要不要奴才派人……”
    安景连忙抬起手,无力地摆了摆。
    常川立刻闭上了嘴。
    屋内安静了片刻,安景又道,“宫里肯定出事了。”
    常川心下一跳,刚想开口,就听得屋外一阵略微急促脚步声,接着邰通径自推门走了进来。
    安景合起书,对常川道,“看罢,我说对了。”
    常川心领神会,对两人行了一礼后,告退出去了。
    待书房门一合上,安景悠悠开口道,“说罢,出什么事了?”
    邰通面容沉静,语气中却带着以往不常有的迟疑与一丝焦躁,“有两桩事,”他看向安景,“一桩大,一桩小,嗣王爷想先听哪一桩?”
    安景翻了个白眼,“大的罢。”
    邰通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嗣王爷,那个上邶州经略使死了,就死在御史台狱中。”
    安景一滞,又听邰通道,“据说,死时四肢蜷缩,龈烂筋挛,肠胃中全是……”
    安景打断道,“邰通,我要听的是那桩大事。”
    邰通一怔,不禁止住了话头。
    安景拍了拍桌上的那本《三国志》,“上回我进宫时,皇兄已经说了,说这桩是小事,皇兄都说这是小事,我怎么能说这是‘大事’呢?”
    邰通怔怔地应了一声,“那……”
    安景复抬起手,托腮道,“这桩事体是必定要上邸报的,既然邸报上会登,我直接读邸报就行了。”
    邰通点了点头,“嗣王爷通达。”
    安景“嗯”了一声,又问道,“那另一桩‘大事’呢?”
    邰通顿了顿,道,“是东宫中的一个‘新罗婢’,”邰通说到这里,又吸了一口气,道,“……死了。”
    安景“哦”了一下,显然是对一个蕃奴的死并不感兴趣,“依我看,这两桩事体中,并没有什么‘大事’,”他看向邰通,“既无‘大事’,下次回完了话,就赶紧回来罢。”
    邰通看了看安景,犹豫了一下,却还是问道,“嗣王爷可知道,那‘新罗婢’是怎么死的?”
    安景翻了个白眼,“宫里死的奴才多了去了,奴才嘛,死就死了,还能死出什么花样来?”
    邰通抿了抿唇,道,“据说,她是被太子凿了眼睛、剥了面皮之后,架在一片红烛上活活烤死的。”
    安景一愣,“什么?”
    邰通道,“此事先惊动了皇后,后来,”邰通迟疑了一下,又道,“圣上也知晓了,奴才出宫时,听说圣上在清宁宫召太子问话呢。”
    安景愣愣问道,“在清宁宫召见太子?”
    邰通点了点头,道,“是啊,”他看了一眼安景的脸色,接道,“奴才也觉得蹊跷,自从太子殿下住进东宫后,圣上就甚少在清宁宫召见太子了。”
    安景道,“我不是说这个。”他低头,抚了抚《三国志》,“太子很少这么的……”
    邰通接口道,“残暴。”
    安景抬起头,瞪了邰通一眼,接着又低下头去,道,“太子殿下,一向是以储君之则为准行事的,《诗》云‘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故而,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邰通静静地听着安景背念《大学》,没有出声。
    安景念完,顿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看着邰通,“而凿人眼目、剥人面皮,乃是弑君奸回之刑,昔年三国归晋之时,吴末帝以此讥讽贾公闾悖杀高贵乡公,贾公闾愧而不敢言,如今太子却将此刑加诸区区蕃奴,岂不是太……”
    邰通又接口道,“僭越了。”
    安景淡淡道,“邰通,你这话,也算僭越了罢。”
    邰通笑了一下,“奴才不如嗣王爷会读‘四书’,只会说些僭越话,嗣王爷莫怪罪。”
    安景看了邰通一会儿,拿起桌上的《三国志》朝他扬了扬,“是皇兄要我多读书的。”
    邰通笑了笑,“嗣王爷读得确实多。”
    安景“啪”地一声将书掷回了桌上。
    邰通道,“恕奴才直言,嗣王爷自从纳了……”
    安景开口打断道,“依我看,此事绝非出于太子殿下本意,”他冷冷地看向邰通,“殿下温厚仁德,对底下奴才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定是那蕃奴忤逆,做出大逆不道之事,触怒了殿下,才受此酷刑罢。”
    邰通扯了扯嘴角,应和道,“嗣王爷说得是。”
    安景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无论是‘大事’还是‘小事’,现下你都已经说完了,你可以下去了。”
    邰通没走,他恭敬地对安景行了半礼,“嗣王爷,还有桩‘不大不小’的事体。”
    安景托着腮道,“什么事体?”
    邰通道,“嗣王爷,您该回弘文馆上学了。”
    安景没作声。
    邰通又道,“太皇太后说,您不想去朝陵无妨,在府里与周庶妃多多相处也是好的,但弘文馆,必须要去。”
    安景嘟起了嘴,“太皇太后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去吗?”
    邰通应道,“奴才将事体的前因后果都回过一遍了。”
    安景道,“嗯,然后呢?”
    邰通道,“太皇太后说,嗣王爷尽管安心去弘文馆上学就是,再不会有人无故来叨扰嗣王爷了。”
    安景盯着邰通看了一会儿,道,“邰通,你是故意的。”
    邰通微笑道,“嗣王爷何出此言?”
    安景嘟着嘴道,“你要是先说这桩‘不大不小’的事体,我也就一口应承下来了。但你最先说的,却是那两桩‘小事’,我听完这两桩‘小事’,却让我觉得这本‘不大’的一桩事体,变得‘不小’了。”
    邰通微笑道,“奴才只是照实回话而已。”
    安景又翻了个白眼,“好了,好了,你没有僭越,是我僭越,行了罢?”
    邰通笑而不语。
    安景又“哼”了一声,接着认真问道,“那么,皇兄究竟是何意思?是希望我回弘文馆,还是希望我在府中多陪陪周氏女?”
    邰通道,“奴才不敢妄测圣意,不过奴才听闻,圣上与三皇子谈起弘文馆事时,将三皇子问嗣王爷您要‘取景箱’的行止,比作‘樊迟问稼’。”
    安景想了想,“哦”了一声,道,“既如此,我就在府中再多待几日,等过了中元节,再回弘文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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