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东宫,承恩殿。
    朴丽娥小心翼翼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太子,“殿下今日,似乎心情不错。”
    太子正低头看着两人中间的棋盘,闻言抬头微微笑道,“是啊,”太子说着,往棋盘上摆了一颗棋子,笑道,“你竟也瞧出来了?”
    朴丽娥走了下一步,“殿下今日从崇文馆一回来,就召奴婢下棋,这是未尝有的,”她微微蹙起了眉,“殿下平素,都是先温过功课,余了空闲再召奴婢的呢。”
    太子闻言笑道,“啊,孤听出来了,你是在劝诫孤要用功读书。”
    朴丽娥低眉道,“是。”
    太子轻笑道,“无妨,”太子落下一子,又从棋盘里拿起一颗棋子握在手心里把玩,“因为你,崇文馆的先生们给孤放了一日的假呢。”
    朴丽娥一惊,她抬起头来,刚想追问几句,就听太子哈哈一笑,随后道,“莫慌,莫慌,孤的意思是说,孤按与你议论的观点写了关于倭国的文章交了上去,不想,父皇读了,大为赞赏,说‘闻所未闻’。”太子又抿嘴笑道,“于是孤便得了这一日的假,有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孤既得了闲,自然要与你同乐。”
    朴丽娥这才稍稍放下了心,她凑趣笑道,“殿下难得好兴致,奴婢自当奉陪到底。”
    太子道,“这是自然。”他看着朴丽娥复低下去的头,似不经意般道,“只是孤倒有些好奇,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闻所未闻’的观点?”
    朴丽娥落了一子,恭敬答道,“不过是奴婢自己的一些浅见罢了,虽侥幸得圣上夸赞,也定是殿下……”
    太子出声打断道,“孤只是稍加润色罢了,”他抬眼看向朴丽娥,“你的‘浅见’,并没有你想得‘浅’。”
    朴丽娥微微笑道,“奴婢谢太子殿下夸奖。”
    太子探究似地看了朴丽娥一会儿,低头下了一步棋,“莫说‘新罗婢’,就是以汉女来较,你也能算‘佼佼者’了。”
    朴丽娥轻声道,“殿下,‘新罗婢’并非只擅长育孩。”
    太子又看了朴丽娥一眼,半真半假地调笑道,“可孤就是希望你只擅长育孩啊。”
    朴丽娥没笑,她甚至不像往常一样应和太子的调笑,她安静地对着棋局思忖了片刻,谨慎地走了下一步。
    太子观察着她的神情,跟着落了一子,这一子落得极快,似乎是早想好了的,“孤说这话,你听了似有不悦?”
    朴丽娥道,“奴婢不敢。”
    太子看着她犹豫的模样,慢慢开口道,“不是第一回了。”
    朴丽娥一怔,下意识道,“殿下?”
    太子道,“你似乎不喜欢孤这样称赞你,孤每回赞赏你的容貌,你都有意回避,孤本以为你是在避宠,可现下看来,”太子说得很慢,但很坚决,“却不是孤想的那样。”
    朴丽娥道,“或许奴婢是没……”
    太子立刻接口道,“你听得懂。”
    朴丽娥默然。
    太子道,“你的汉语这样好,却不承认出身于辰韩新罗朴氏,是因为你知道孤不该纳蕃女。新罗源起辰韩,辰韩原祖为秦世亡人,昔年为避秦朝重役,去适韩国,故名之曰‘秦韩’,而秦世语中,‘秦韩’与‘辰韩’发音相似,后人作史时,便记‘秦韩’为‘辰韩’。因此,若以先祖血脉而论,你该属‘汉系’,既属‘汉脉’,理应有资格为嫔妃。可孤初见你时问及此事,你却讳莫如深,推说入宫已久,身世不明,显然,”太子说到这里时,微微叹了一口气,“你是因为不愿被纳为妃,才故意否认自己的身世罢。”
    朴丽娥闻言,沉默片刻,道,“殿下,宫中通晓汉语的蕃奴有许多。”她轻轻落下一子,道,“殿下,您说过,汉语人人可学,无甚稀奇。”
    太子道,“是啊,但‘外国人’学习汉语都有各自的目的,尤其在这宫中,通晓汉语却不愿为妃的蕃女极少。据孤所知,纵观整个后宫,这样的女子,除了你,”太子把玩着手中的那颗棋子,微皱着眉,迟迟不走下一步,“还有的,就是徐贵妃身边的江小柔了。”
    朴丽娥默然不语,少顷,她屈身下榻,以蕃奴跪礼,面朝太子,拜了下去。
    太子不看朴丽娥,仍慢悠悠地把玩着手中的棋子,他的目光依然集中在眼前的那局棋上,柔情似水,“孤喜欢你。”
    朴丽娥微微一凛,就听太子接着道,“你长得美,孤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想纳你为孤的妃嫔了。”太子的语气中还残留着孩童的稚气与执拗,“其实,即使你不姓‘朴’,孤也有法子让你改姓,指你为辰韩朴赫居世居西干的族人,称你为秦世亡人之后裔。”他说着,眼神渐渐黯了下来,“可惜,你不肯。”
    朴丽娥温声道,“即便不入后宫,奴婢对殿下……”
    太子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女子的忠心,全在‘容’这一字上,你却连孤对你的一句称赞都避之不及,如何再论什么‘忠心’呢?”
    朴丽娥慢慢直起身来,“殿下,”她面色沉静,“您是在将奴婢,比作昔年燕国慕容氏吗?”
    太子道,“是,慕容氏亦以‘美色’闻名天下,”他沉声道,“有‘美色’却不遇‘悦己者’,真真是白可惜了天生的好‘容’貌。”
    朴丽娥缓缓道,“殿下,奴婢并无‘异心’。”
    太子道,“宣昭帝亦是如此以为,可昔年一举伐晋之时,慕容氏以‘复国’之名起兵反叛,以致前秦帝国分崩离析。”
    朴丽娥软声道,“奴婢只是一介宫奴,万没有……”
    太子出言打断道,“纪万里死了。”
    朴丽娥一怔,就见太子慢慢转过头来,看着她认真道,“那个‘谋反’的上邶州经略使死了。”
    朴丽娥仰头与太子对视着,默然不语。
    太子道,“父皇已下令开验尸身,此案疑点重重,牵连甚广,想来大理寺与刑部相关官员也不敢贸然出结果。”太子微微突起的喉结动了一下,“孤在想,若是此时,东宫中忽然出了一个‘证人’,指孤为谋害纪万里的罪魁祸首,且此人为孤平日宠爱有加的心腹近侍,孤又当,”太子的声音轻微地梗了一梗,“如何辩驳?”
    朴丽娥的唇蠕动了一下,接着,她又朝太子郑重一拜,“殿下只须指奴婢为徐氏一党派到殿下身边的奸细,潜伏日久,图谋诬陷储君。圣上爱护殿下,自会对奴婢严刑拷打,重刑之下,奴婢自会以一己之身,证殿下之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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