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正时三刻。
    “五弟想作张画,在中元节时当成节礼送给四皇子,儿子陪五弟画了一下午才作成,刚想送出去裱呢。”徐知温微微笑道,“不想,儿子才跨过垂花门,父亲就遣人唤儿子到书房来了,儿子见那小厮模样急切得很,等不及儿子回去放画,索性便带了画一齐来了。”
    徐广的神情高深莫测,他看了徐知温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是么?”徐广说着,视线落到了徐知温拿画的手上,他盯着徐知温的手又看了好一会儿,道,“作的什么画?”
    徐知温道,“苏汉臣的《开泰图》。”
    徐广道,“嗯,既带来了,那让我也瞧瞧罢。”
    徐知温应了一声,小心地将画铺到了徐广的桌上,“请父亲赏评。”
    徐广站起身,低头认真地赏起了画来,少顷,他赞许道,“唔,这羊画得好。”
    徐知温的脸上不自觉地漾出了笑容,那笑容似浅浅地浮在他的面上,温暖的笑意却顺着笑纹延伸开去,掩饰不住地从他的面上往外冒。
    徐广抬起头来,对徐知温笑着重复道,“这羊画得好啊。”
    徐知温亦笑道,“五弟若知道父亲这般夸奖他,一定高兴。”
    徐广的笑容淡了些,“你五弟高兴,你就不高兴吗?”
    徐知温一怔,就见徐广又低下头去,对着画上的羊轻声道,“我一见这画,就知道是你作的。”他顿了顿,唤了一声徐知温的字,“和厚,我知道是你作的。”
    徐知温敛起了笑容。
    徐广道,“你三弟还说我不夸你,这回我想夸你了,你却巴巴儿地冒了你五弟的名头来试探我,让我夸你不是,不夸你也不是。”
    徐知温淡淡道,“父亲终究还是夸了。”
    徐广抬起头,“我夸了,却不见你高兴,可见我夸得‘不是’。”
    徐知温笑了一下,这回的笑容极深,“儿子高兴。”
    徐广又低下头去,似乎是想避开徐知温的笑容,“这就是为什么我总不愿夸你的缘故。”
    徐知温收起了笑容,恭敬道,“父亲不夸儿子,是因为儿子做得还不够好。”
    徐广道,“不是。”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画上,“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徐知温道,“谢父亲夸奖。”
    徐广道,“这回我没在夸你,你不必道谢。”
    徐知温道,“无论父亲夸或不夸,儿子都应依礼道谢,否则,岂不是让父亲为难,以为说得‘不是’了?”
    徐广闻言,沉默片刻,忽然道,“你五弟却比你直接多了,我夸他,他就高兴,他高兴,他就露在脸上;我让他去给福嗣王送礼,他就不高兴,他不高兴,他就直接发脾气说他不愿去,他从来就不会,”徐广的声音梗了一梗,“冒了你或者你三弟的名头,来试探我。”
    徐知温道,“那是因为五弟不怕父亲您……”
    徐广抬头打断道,“我不是你想得那种‘父亲’。”
    徐知温往后微微退了一步,躬身行礼道,“儿子失言,父亲莫生气。”
    徐广深吸了一口气,道,“无妨。”他见徐知温直起身来,又补充了一句,“和厚,你的羊,画得是真好。”徐广伸手轻轻抚了一下画的末端,“你作得这样好,却不署名,我都替你可惜。”
    徐知温道,“不过一幅画罢了,不值什么,给四皇子留个对五弟的好印象才是头等要事。”
    徐广道,“四皇子见了这画,定是欢喜,只是万一,四皇子得知这画不是你五弟作的,而是你作的,四皇子又会怎样想呢?”
    徐知温淡笑道,“父亲且放心,知道这画是我作的人,满府里加起来才不过四人。”徐知温缓缓吐出一口气,“父亲,只要您不说……”
    徐广道,“我不会说。”
    徐知温闭上了嘴。
    徐广道,“我虽然不喜你冒着旁人的名头做事,也,”他又梗了一梗,“也不喜你有意试探我,但我绝不会说。”
    徐知温扬了扬嘴角,又行了半礼道,“让父亲费心了。”
    徐广道,“不费,不费,”他温声道,“你既画了羊让我赏评,画得又那么好,我如何能拂了你的好意去?”
    徐知温笑了笑,淡淡道,“父亲,画羊是五弟的主意。”他道,“不过是个巧合罢了。”
    徐广没笑,“虽巧合,但你作画时,必定已存了要拿此画来试探我的心思罢。”
    徐知温道,“父亲将儿子想得也太……”
    徐广接口道,“太聪明了。”
    徐知温微笑道,“对,儿子没父亲想得那么聪明。”
    徐广道,“我方才随口一提,你就猜出我说的是哪桩‘巧合’,这难道不算聪明?”
    徐知温笑了起来,“父亲,这不是聪明,这只是会读书罢了。”
    徐广一愣,就听徐知温继续说道,“儿子再不会读书,‘四书’却总还是通的,父亲方才所言,是取《论语》中‘为直之礼’一节的典故。”
    “昔年叶公语孔子,言及其乡有‘直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闻而答曰‘吾乡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徐知温微笑道,“父亲知道,儿子一向喜欢以‘礼’论事,如何会猜不出父亲心中的这桩‘巧合’呢?”
    徐广神情复杂,“你依旧喜欢论‘礼’。”
    徐知温道,“圣人论事,皆先议‘礼’,儿子不敢不尊圣人教诲。”
    徐广又低下头去看画,“这回你倒论得对了。”
    徐知温道,“儿子论‘礼’,一向都是对的,只是父亲不喜欢听儿子论书……”
    徐广道,“我喜欢听你论书,但我不喜欢听你一直论‘礼’,”他道,“即使你时常论得都是对的。”
    徐知温恭敬道,“是,父亲不喜欢,儿子下回便不在父亲面前论了。”
    徐广“嗯”了一声,又盯着那幅画看了一会儿,道,“你五弟的名字,还是署上罢。”他抬起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无论你与你五弟是谁冒了谁的名,我都不会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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