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
    “五弟,你墨着得不好,”徐知温淡淡道,“活羊都画成死羊了。”
    徐知让搁下笔,“……我还是,回我院子里画罢。”
    徐知温道,“随你,”他拿开桌上的红木松鹤镇纸,抽出徐知让的画,扔进桌脚边的字纸篓里,“反正你的心思也不在作画上,我料想你回去了更画不好。”
    徐知让垂下手,“嗯,是啊。”
    徐知温看了徐知让一眼,往他身侧跨近一步,重新铺了纸,挽起袖子,伸手拿过笔,道,“五弟,你来瞧,这一笔里头的浓淡……”
    徐知让轻声打断了徐知温的话,“大哥,那个上邶州经略使是不是要死了?”
    徐知温手中的笔触到纸面上,晕染一片。
    徐知让又道,“灌了银朱粉进去,再堵上嘴,临死前筋脉挛络,痛苦万分,连喊都喊不出来。”
    徐知温收了笔,盯着纸面上的那团黑墨,道,“这笔我没画好,五弟你就别看了,待我再画一回好的罢。”
    徐知让道,“大哥,你手上的力道没掌握好,怎么画都是不对的。”
    徐知温刚想落笔,闻言堪堪住了手,悬臂空中,“方才是你一直在同我说话,才分了我的心,我手上的力道,一直是把握得很好的。”
    徐知让默然,少顷,闷闷开口道,“我觉得不好。”
    徐知温放下了笔。
    徐知让见状,立刻闭上了嘴。
    徐知温将桌上的纸扔进了字纸篓里,“是啊,我现在是教不了你了。”
    徐知让不作声。
    徐知温道,“所以,五弟你还是回去画罢,画不好也无妨。这画是送给四皇子的,又不是送给五皇子的,就是画得再‘活’,也不是亲舅甥。”
    徐知让道,“这送礼的主意,可是大哥出的。”
    徐知温道,“是啊,可作画的主意,却是五弟自己想的。”
    徐知让咬了咬唇道,“大哥,我发现,你总是这样,用一样‘好主意’引得旁人去做坏事,偏偏那做坏了事的人却常以为是自己的过失,白误了大哥的‘好主意’,反过来还觉得对不起大哥的一片美意。”
    徐知温轻轻笑了起来,“是么?五弟觉得,我是引得别人做坏事的坏人么?”
    徐知让摇了摇头,“大哥是好人。”他道,“那上邶州经略使才是坏人。”
    徐知温敛起了笑容。
    徐知让又道,“一个人若是当真半点儿过失都没有,他又怎么会做坏了事呢?既然他做了坏事,那他就必定是坏人了;既然他是坏人,又怎么会半点儿过失都没有呢?以此推论,那上邶州经略使一定就是坏人了。”
    徐知温道,“五弟,你到底要不要作画?”
    徐知让没答徐知温的话,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一个坏人当了官,又做了坏事,因此死了,自然是死不足惜。但我就怕,有一天,大哥这样专出‘好主意’的好人,也由丁点儿过失,就做坏了事,被认成死不足惜的坏人。”徐知让认真道,“到时,就是众人都说大哥是好人,也是无用了。”
    徐知温与徐知让对视了一会儿,慢慢开口道,“五弟,你究竟想说什么?”
    徐知让道,“我觉得,那上邶州经略使罪不至死。”
    徐知温笑了一声,“五弟自从受笞后就没出过门,与那上邶州经略使半点儿干系都没有,怎么就一口咬定他‘罪不至死’了?”
    徐知让沉默片刻,缓缓道,“父亲都告诉我了。”
    徐知温陡然变了脸色。
    徐知让道,“就是上回我……”
    徐知温道,“去祠堂回来以后。”
    徐知温的脸色沉得可怕,徐知让只点了点头,不应声。
    屋内寂静了一会儿,徐知温转回了头,面对着桌子,铺开了一张新纸,“这样罢,这幅画,由我来作,最后署五弟的名送进去,如何?”
    徐知让点了点头,还是不敢作声。
    徐知温道,“其实,五弟若不放心我,最后的名也不必署,反正是从我们府里送进去的,四皇子一见便知道是五弟的心意。”
    徐知让又点了点头。
    徐知温道,“五弟,你点了两次头。”徐知温一边说,一边就作起了画来,他的手稳极了,“你究竟要不要署?”
    徐知让轻声道,“我听大哥的。”
    徐知温道,“依我说,那就不必署。”
    徐知让点了点头。
    徐知温道,“五弟,我在作画,你该应一句声,让我听见你的答话。”
    徐知让道,“我怕我一出声,便分了大哥的心。”
    徐知温道,“五弟尽管开口就是,你分不了我的心。”
    徐知让道,“那方才……”
    徐知温道,“方才分得了,是我自己心里犹疑,现下我知道我手上的力道轻重了,五弟且说罢,你分不了我的心。”
    徐知让犹豫着开口道,“那上邶州经略使……”
    徐知温道,“纪鹏飞非死不可,”他的笔触极其流畅,“纪鹏飞若是不死,此案的‘谋反’性质就有再变的可能,所以纪鹏飞必死无疑。”
    徐知让道,“但他一死,那圣上必会追查杀害纪鹏飞的元凶……”
    徐知温打断道,“圣上不会的,”徐知温搁下手中的黑墨笔,拿起另一支朱墨笔,“圣上若是想整治‘投献’,就定会追查到底,可现下,圣上不想。”
    徐知让问道,“大哥怎么知道圣上不想整治‘投献’?”
    徐知温道,“因为圣上不敢。”
    徐知让噤了声。
    徐知温道,“圣上若是执意追查下去,定会引起各地地方官与各方势力的反弹,到时候,就算纪鹏飞真是蒙冤被杀,也会变成死有余辜。”他重复道,“因此,圣上不敢。”
    徐知让喃喃道,“大哥……”
    徐知温又换回了黑墨笔,“五弟,父亲若问起,你就这么回父亲,就说,我笃定了,圣上不想,也不敢。”
    徐知让看了看徐知温,又去看画,徐知温的力道果然掌握得极好,那画上的羊惟妙惟肖,像是活物一般。
    徐知让正凝神看画,就听徐知温继续道,“‘投献’……已经连我的法子都治不了了,圣上又怎么可能真的下手去整治‘投献’?”
    “东郡……分明已经烂到了骨头里了,这时发兵,轻则元气大伤,重则自取灭亡。圣上必定早就知道,却依然执意要试上一试,”他微笑道,“果真是,君心难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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