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宁抱着双丝绢跨进尚衣局时,尚衣局的院中正热闹着。
    穆翰德被马嚼子塞住了嘴,反绑了双手,栓吊在一棵粗树上,许多昆仑奴嬉笑着对他指指点点,甚至不时拿起细枝条抽打他的小腿。
    周围人走来走去,没一个去帮他,徐宁也只是淡淡地朝穆翰德这边扫了一眼,就径直走进了正屋。
    一个小宫女正和尚衣局的管事讲一桩东宫流传出来的八卦,“……殿下对那新罗婢着实上了心了……这回又赏了罗衫,也不知是什么心思……”
    管事道,“有道是,‘花钿罗衫耸细腰’,太子是爱她的好身段呢。”管事若有所思道,“这回赏罗衫,下回就应赏花钿了。”
    小宫女撇撇嘴,“再怎么赏,圣上、皇后也不可能让她进太子殿下的后宫。”
    管事还要说话,徐宁笑眯眯地上前来,把那匹绢往桌上一掼,接口道,“她若不进,太子就会把她留在身边,心里眼里都装着她;她若进了,反倒近不了太子的身了,还要同其他后宫女子一样想尽办法邀宠,天长日久的,太子难免会有所厌倦。到时,”徐宁对那小宫女温和地笑了笑,“你的地儿,不就腾出来了吗?”
    小宫女恍然大悟,“说得正是呢。”她朝徐宁俏皮地行了个半礼,“多谢内侍大人指点。”
    徐宁也笑着回了个半礼,“后宫路虽宽又多,但每条都不好走,您可要小心脚下啊。”
    小宫女又朝徐宁笑了笑,便对管事告了辞。
    小宫女出去后,管事对徐宁感叹道,“又一个,又一个,唉……”
    徐宁把那匹绢展开来,“她们能走的路多,心思活络也是寻常,何必要拦呢?”
    管事道,“是啊,她们总好过那些走投无路的。”说着,又叹了口气,用手比了比徐宁的绢,问道,“想做什么?”
    徐宁道,“裁条汗巾,绣对麒麟上去,边缝得齐整些就成。”
    管事拿量衣尺比了比,道,“行,就是这绢太长了些,”他比着给徐宁看,“这料多了这么一截儿。”
    徐宁不以为意道,“那就当边角料罢。”
    双丝绢在宫中并不是如何名贵的料子,这多出来的一截也捞不到什么好处,管事觉得不如捎带着卖个人情给徐宁,于是道,“这一截倒可以再缝条手帕子,与那汗巾一起做了,也不多费了人。”
    徐宁对针线上的事情向来不感冒,便赞同道,“那就做条手帕罢。”
    管事问道,“要什么花样子啊?”
    徐宁一怔,随口就道,“……那就梅花罢。”
    管事道,“哪种梅花?”
    徐宁想了想,道,“骨里红梅罢,我记得,宫中这种梅花,比其他梅花开得更久些。”
    管事一边在簿子上记下徐宁的要求,一边附和道,“是啊,骨里红久开不易泛白,意头也不错。”
    这时,屋外传来喧哗声,管事却并没有要出去看看的意思,徐宁不禁问道,“那群昆仑奴在作什么呢?”
    管事道,“‘驯马’呢。”
    徐宁道,“这种‘驯马’的法子,我却从未听说过呢。”
    管事道,“那是华傲特有的‘驯马法’,叫作‘吊马法’。据说,经这种法子驯出来的马,能骑行数百里而无汗,动起来比狗还迅捷。”
    徐宁道,“是吗?”他向穆翰德那边张望了一下,对管事笑道,“这‘马’看起来就不像匹‘好马’。”
    管事有些促狭地问道,“那怎样才算‘看起来像匹好马’?”
    徐宁道,“昔年暴利长于敦煌渥洼水旁得一异马进献汉武帝,武帝得之大喜,遂作《天马歌》云‘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徐宁也促狭地笑道,“依我说,这‘马’应‘沾赤汗,沫流赭’,才算‘看起来像匹好马’。”
    管事抚掌笑道,“我知道,我知道,这就是‘汗血宝马’了。”接着,管事便道,“若依这么说,他定不是匹‘好马’了。”
    徐宁问道,“为何?”
    管事道,“他汗不了血,自然也无人能把他进献上去。”
    徐宁道,“这可说不准,昔年暴利长说异马出自水中,而博得武帝欢心。正因汉武帝本是爱马之人,又曾得卦云‘神马当从西北来’。暴利长献马时,恰好应了此爻文,汉武帝便认定异马为神之所赐。”徐宁轻笑道,“可见,这马究竟好不好,和他汗不汗血关系并不大。”
    管事品了一会儿徐宁的话,微微扬起嘴角,“那你今儿来,便是要作献‘马’的暴利长了?”
    徐宁道,“暴利长为刑犯,我可不作暴利长,”他扬了扬头,“我要作伯乐。”
    管事想了想,拦道,“此‘马’不可献。”
    徐宁道,“他已无主,为何不可献?”
    管事道,“此‘马’曾颠了人下来,可见它不好骑。”
    徐宁道,“此‘马’能不能骑,和他好不好,关系不大。我献了他上去,也没人真会去骑他。我今儿来相他,只是因为,现下已到了进献他的时候了罢了。”
    管事道,“我看,你比伯乐更高明一些。”
    徐宁道,“伯乐会相马、驭马、治马,这些我都不会,如何却说我比伯乐高明?”
    管事道,“可你却懂如何献马。”
    徐宁笑了起来,“谬赞了。”
    管事道,“若你执意要献,我就把马给你牵来,但这献马的干系,我可不担。”
    徐宁道,“马一献上去,就有了新主,以后再有什么牵扯,也是主子们担着。”
    管事道,“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多问一句罢了。”
    说罢,管事便出了门,对昆仑奴呵斥了几声,随即解了穆翰德下来,领他进屋。
    徐宁抱着手臂,看着穆翰德连滚带爬地进来,朝管事抖抖索索地磕头。
    管事对徐宁道,“他虽不汗血,但总得来说,也能算是匹好‘马’了。”
    徐宁盯着穆翰德趴在地上的模样,回答道,“是啊,虽然看起来不像,但确实能算得上是‘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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