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镇定地说:“来得及,但你变性为美女去搞定另外两边的时间肯定不够。”
    这话我同意,于是结论是只能束手待毙。最后关头我唯一祈祷咪咪不要突然闯回来,因为接待了一个不务正业的老同学就被牵扯进寻仇事件而一道被砍死,这种只能上社会新闻半夜版的狗血事件不应该被两个医学天才同时碰到。
    光头黑哥掠阵,拉丁辣妹也掠阵,屠夫众缓步逼近,看来是要报在十号酒馆被一枚冰块吓到落荒而逃的前仇。我真后悔当时没有彻查在场的酒客,要是能找出j杀手兄,如今也不能沦落至此——对了,冤有头债有主,不关我们事啊其实。
    约伯好像比我崇高一点,他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道:“我很后悔为什么不让你先去救那些植物人再来纽约,现在他们可怎么办。”
    屠夫众全然不理我们在说什么,他们走到了离我们足够近的地方,那把薄刃刀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出现在他们的手里。三人围拢,与我们的距离只有咫尺,摆出的纯然是剁包子馅的架势。我转头看了看,拉丁美女的嘴角露出嗜血的甜笑,眼神贪婪,而光头黑哥则浑然无所谓,目光移到窗外。阳光正好,楼太高,尘世的声音传不到,那种宁静像极了一种恍惚,好像下一个眨眼就能从浅梦中苏醒。
    但我和约伯,或许永远也不能苏醒了。
    这一刻其实也没什么遗憾。
    学医的人,经手了太多生老病死,人身如猪肉,要吃时一样吃,热血、梦想、爱情、回忆、怀念、珍惜、牵挂、相思,都是转瞬即逝的露珠,没什么值得回味。
    我只是想,他妈的我到底能治好大卫不了?
    刀光雪亮,快如奔马,我微微一抬头,眼前一花,那种濒死的恐怖伴随着眩晕,使我半身僵硬。
    但我并没有死,这一刻还没有。
    那把刀落在我的右肩上,离颈动脉很近,肩胛骨将刀锋牢牢夹住,霎时间还没有血流出,我痛得灵魂出窍,约伯在一边同样鬼哭狼嚎——这三个王八蛋显然没准备给我们一个痛快。
    “喂,虐囚这种事不厚道啊,迟早要遭报应的。”
    拉丁美女甜甜地接口:“报应?真的有人相信这个吗?我真的期待了很多年那些被杀掉的人回来找我呢,可是一直都很失望啊。”
    她一扭一扭地走过来,纤细而有力的手指在薄刃刀上轻轻一弹,那把刀应声跳出我的身体,接下来她用指甲往我的伤口上一戳,剧痛摧枯拉朽,占据了我每一根神经和每一个毛孔,盘旋不去,越陷越深。
    我向你保证,我这辈子都没号得这么惨过。我终于理解了那些麻醉打了一半就被咪咪按住动阑尾手术的病人是什么感受了。
    她显然玩得挺高兴,但屠夫众则不满她的突然插播,在六只小眼睛的严厉逼视下,拉丁美女悻悻退开,临走还不忘顺手炮制了约伯一把。这位小白脸比我有骨气,居然没哼出来,只是默默流下了两行清泪。
    我们两个的脑子里都闪过大量无聊时看过的日本恐怖漫画的画面。“怎么办?”约伯用眼神和动作问我,“咬舌自杀行得通吗?”
    我权威地摇头:“门儿都没有,不如被他们打死呢。”
    刀光再现。我和约伯说时迟那时快,即刻被废了另一边的肩膀。从专业角度来说我知道这其实都只算是中度外伤,并不足以致命,问题是没说事情就可以这么算了啊。
    但事情到这儿就这么算了。
    因为有人在门外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这些废柴,杀人就杀人,非要搞这些有的没的形式主义,废柴就是废柴,怎么刷漆都成不了气候。”
    我们全部人都往外望,我心里还想着难道是咪咪回来了舍生取义吗?
    然后我的眼珠子就掉在了肚脐眼儿里。
    门口站了个胖子,真胖,两只小眼睛完全像是嵌在了肉里,却炯炯有神,就像两颗小珍珠被埋没了一样。他个头很大,肥肉随着走动而晃晃荡荡的,整个人简直就是“憨直”二字的图解化身。
    那是熟人啊。
    熟得不行的。木三,十号酒馆的厨子,特别擅长做手撕牛肉,但把其他一切食物都做得比屎还难吃。他多年三高,痛风不断,经常请假并且旷工。老板有时要他帮约伯擦个桌子,他能把桌子整个卸成八块以示抗议。
    现在他风尘仆仆地站在那儿,还穿着那身厨师服,好像是从几万里之外跑步来纽约的一样,说完话就呼哧呼哧地喘气。
    我悄悄问约伯:“他没被砍成植物人?”
    约伯翻了翻眼睛:“我压根把他给忘了,他经常玩失踪,你又不是不知道。”
    杀手们的动作全部静止了。
    这种安静实在不祥,拉丁辣妹和光头黑哥慢慢走过来,和屠夫众站成一个相互呼应和掩护的扇面。拉丁辣妹从马裤下徐徐摸出黑色微型冲锋枪,手指非常稳定,但我可没有错过她眼神中的一丝慌乱。
    木三摇摇头,语带讽刺:“真的吗?”
    他看了一圈面前的人。几乎就在那眼神到达之时,我忽然感觉到一阵风,带着冬末微凉的气息穿过身边,柔和得犹如情人抚摸,或婴儿呼吸,却快到无法想象。
    屋子里更安静了。
    我和约伯仔细看了看。拉丁辣妹的耳垂上多了两个洞,正适合挂耳环;光头黑哥的脑袋上添了十六点“戒疤”,好一派佛相;屠夫众三位,没破相,但六处虎口都在汩汩流血,以后再想拿刀,难度就比较大了。
    所有的伤口处都悬垂着一点儿晶莹——那是冰。
    谁也没有恼怒、出声,或试图再反抗,所有人都被那神鬼一般的快镇住了——赚钱第二,保命第一,干哪行都得遵守这个原则!
    杀手们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那就是默默离去。在经过木三身边时,他们都深深点头致意——杀手和医生一样,对高手都存在着基本的敬畏之心。
    我和约伯大喘了一口气,出溜到地上。木三蹲下来看看我们,确定我们不会死之后,对约伯说:“老板说了,他一个月之后回来,如果十号酒馆没有跟以前一模一样好好地矗立在那儿,他就要把你丁是丁卯是卯地剁了。”
    说完他就走了,一个磕绊都没打,半分钟就不见人了。我缓过气爬起来,找了东西给自己和约伯包扎伤口,问他:“木三就是杀手j?”
    他点点头。我转念一想,立刻激动了:“咪咪查出来了不告诉我!”
    他又摇摇头,等失血的第一阵虚弱缓过去之后,他舔舔嘴唇说:“不是咪咪,我也不知道木三就是j,但我在酒馆围墙上画苹果,是想告诉那个杀手我们去纽约了,要插一竿子就快点儿跟着来。”
    “你真的不知道?”
    “妈的,你看看木三那模样你能知道啊!!”
    说得也是。正嘀咕间,忽然手机一阵震动,我看了一眼,一个激灵跳起来,罔顾身负重伤急需休养,推着约伯就往外飞奔。他“嗷嗷”呼痛,怒骂我:“你干吗?放手放手,娘的,疼死老子了!”
    我没时间怜惜他的肉体,在街口拦了辆出租车,直奔玫瑰渊而去。在车上我抹着冷汗告诉约伯:“时候到了。”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十
    玫瑰渊自从上次失窃就换了锁,加派了门房,但门房很快被我的麻醉针放翻在地,而约伯施展空空妙手,从门房那里一路撬锁——大门撬到电梯,电梯撬到走廊安全门,安全门撬到公寓大门。我必须承认,约伯绝对是这一行中的偶像级人物,不管什么锁,都跟女人一样瘫在他的手指之下,无一幸免。
    而后我们就一口气开进了大卫的家里,闯进客厅的时候,那两公婆正一个站一个坐,表情都很肃然,当然一秒钟之后就肃不了了,都惊成两个张口葫芦。
    我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拿住大卫的手腕,把脉,看瞳仁,掏出随身带的家伙抓住他的手臂取血样。要不是条件不允许,我恨不得在腰子上弄点器官碎片下来检验。麻利地干完活下来,我对约伯一点头:“验个血就知道结果了。”
    他直翻白眼。玛利亚和大卫两张脸都红不红白不白的,真难看。约伯单刀直入:“大卫先生,您付不付钱?”
    听到钱,这位老兄就松了一口气——有钱能使鬼推磨,能谈价钱就太平无事。
    他点头:“我照付。”
    取过电话,他吩咐手下人准备转账。约伯报出号码,等待钱到账的十分钟里,大卫试图向我们解释:“我决定选择信任——在我和我太太之间只是一场误会。”
    约伯毫不留情:“你突然杀回来把你老婆的钱卡住,让全世界的杀手都效忠于你。不过你老婆死了,你肯定是第一嫌疑人,十几年的诉讼没跑了。现在你手里有了我们给你的证据,大可漂亮离婚,一分钱不用给,还能落个好名声。商人重利轻生死,我们了解。来,给钱算数。”
    大卫赧然地偏过头去,这一瞬间我又看到他那天晚上在十号酒馆一杯接一杯痛饮龙舌兰的影子。这事情中所有人经受的灾祸,他都是始作俑者,但看他的样子,只要他跟我们交接完一千万美金,似乎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卸下一切重担。
    玛利亚抬起眼睛,那真是美丽绝伦的容貌。此刻她脸上怨毒与迷惘交替,表情微妙,但情绪激动。如果眼神能杀人,约伯和大卫现在都会是两块肉饼。
    钱到账,约伯上前与大卫握手,大家两清。事关大笔款项的项目都有这个特点:前期累死人,中期做死人,最后收款的时候,对于曾憧憬过的一切都已经没感觉了。
    然后,约伯转向玛利亚:“甜心。”
    美人脸色煞白,轻轻伸手握住身边桌子上的手机。
    约伯眼尖,淡淡地说:“不用麻烦啦,那几组杀手都跑了。”
    他向玛利亚颔首,重复了一遍:“跑了,不会接你电话了。给过预付的话都浪费了哦。”
    到这个份上他还笑得很温柔,没有说重话,关于彼此的欺骗,最后的仇恨,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他犹如回到了初次与玛利亚见面的酒会现场,身上布满有情人纯粹的光辉。他深情地看着玛利亚,轻轻地说:“如果,你是个好女孩,那该多么好。”
    而后他挽住玛利亚的手臂,柔声说:“陪我走一段好吗?”
    玛利亚没有拒绝,我想她也根本不知道如何去拒绝。
    其实我有点难过。
    我们走出来,挡住大卫的尾随。电梯门关上的瞬间我们都看着他,那张脸上显示着一种古怪的不祥之兆。这时候我想,这可能是生平第一次我后悔不应该救活一个人。
    我们三个人漫步在街上,难得的好天气,有鸽子飞过街旁的屋顶,而且似乎越来越多。我们谁也没有说话,玛利亚显然心神不定,身体一直在轻轻地颤抖着,我想她担心的也许是今后离开大卫所面临的一切,她应该如何生活。但她这么美,总有人会再为她神魂颠倒,即使被她用内衣闷死在床上也觉得快乐。
    手机又在响,我掏出来看了看,回了个短信,时间差不多了。
    约伯放开了玛利亚,挥挥手:“再见。”
    我觉得,那一刻他嘴角的微笑有点凄凉——是真心的。
    他说:“再见。”
    我们走了一段,转头,玛利亚大约在十米之外,愣愣地看着我们。她这一刻丝毫不像心如铁石的蛇蝎美人,身形温婉,神色动人,阳光照在她的鬓发上如梦幻般美丽。
    在她的身后,此刻缓缓升起来成千上万的鱼,鲨鱼、小丑鱼、鲸鱼,在空中遨游犹如活物,甩着尾巴慢慢逼近她。她感觉到空气的震动,惊讶地转过头去,随即就被狂潮一般的鱼群包围。她脸色变白,双手举起,透过鱼与鱼密密穿梭的一瞥中我看见她张大嘴巴,眼神狂乱而绝望,身体软垂如泥,想逃遁却无处可走,无能为力,极度的恐惧在一瞬间袭击了她的心脏,她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玛利亚倒下,死了。
    airswimmer,那些鱼,是一种新的玩具,遥控,逼真,手感和活鱼一样,滑腻而冰冷。
    我再次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发件箱里有三条短信,是我在不同时间发给咪咪的。
    “召集你认识的所有人,准备尽可能多的airswimmer,待命。”
    “马上,集合在玫瑰渊前的街道,收到我短信就同时放鱼。”
    “放鱼。”
    这是我欠咪咪的最大的一单情——利用他通讯录里的所有名字,帮我杀了一个人。
    尾声
    一千万美金足够重建十号酒馆以及治好所有植物人酒客——在我和咪咪的合力会诊下更是没有问题,另外还要给大家一点慰问金什么的,所以到最后酒馆重新开张的时候,我和约伯又穷得叮当响了。
    最后的装饰工程在屋子里叮叮当当地进行,我和约伯坐在小院子的沙堆上喝啤酒。太阳很好,亚热带的冬天温和怡人。约伯突然问我:“玛利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了他一眼:“终于能问了?”
    他很坦然:“偶尔还会梦到她。”他点了点胸口,“这里有点难过。”
    我给他开另外一罐啤酒,说:“我知道,她有恐鱼症。”
    “什么?”
    “她不去海边。她爱虚荣,爱排场,却从不去纽约的海鲜餐厅。有一次她拍照时突然呕吐,上了社交版,我从照片里注意到是有人戴了鱼形的项链。你带她去bigfish,她当场晕倒。这个病严重发作时会引起癫痫,导致心脏病突发以及休克,足够杀掉她了。”
    “就这样?”
    “就这样。”
    “她犯了多宗谋杀罪、严重伤害人身罪、诈骗罪,死有余辜,是不是?”约伯这样问我。
    我看看他,说:“是的。”
    太阳照在他的侧脸上。穿上了傻乎乎的工作服,戴了一顶毫无特点的棒球帽,他又变成了我熟悉的那个约伯。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承认:“如果那样子她还没死的话,我可能也就算了。”
    他点点头,说:“我也是。”
    我们都不是真正的坏人,所以,我们都不适合去纽约那种人际关系太过复杂的地方度日。
    这儿才是我们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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