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名护卫从萧阁老身后奔来。
    阿沅扑进我怀里,直抖,“大人,我们生不能同寝,死定要同穴!”
    我摸着阿沅的脑袋,心道果然患难见真情呐,尚未感慨完毕,就见铁链枷锁当空抛来。若不是眼角余光瞥见一个浅色衣衫的身影,我便要抱着阿沅蹲到桌子底下了。
    于是彼时,我以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模样淡定对敌,于是此后,长安很长一段时间都流传了本侍郎“朱雀卖艺逢变生,笑傲台阁尽从容”的美名佳话,勾栏说书与传奇话本亦由此衍生。
    且说那时无情铁链当头兜下,寒风凛凛,一个浅色的身影由远及近,掷出了手中的一卷画轴,只见画轴凌空飞过,绕住铁链旋转数周,最后以一个铁轱辘的形状,从我脑袋顶上飞了过去,同时阿沅也应景地晕了过去。
    如此一番手艺活在朱雀大街的上空上演,震惊了围观的路人。铁轱辘重重坠地后,浅色身影的人也已到了跟前,衣袂飞展,抱拳一礼,“下官见过萧阁老。”
    萧阶静而冷地瞥了一眼来人,“晏编修也来卖艺了不成?”
    “朱雀大街,众目睽睽,万望阁老低调行事。”晏濯香和婉道。
    “好个低调行事!”萧阶鼻子里哼了哼,一手指向我,“敢问晏编修,这位门下侍郎挡道设摊,扰乱长安的行径可算低调么?”
    晏濯香转头看了我,我亦看他。
    他目光停顿了片刻,再看了地上的一堆狼藉,回头对萧阶道:“顾侍郎此举虽情有可原,但毕竟有损官仪,可详加劝阻,或上奏参本,停职降俸。”
    我冷吸了口气,从后面死死盯住这位探花郎。
    萧阶呵呵笑了一声,极为阴险,“原来需要晏编修指点老夫该如何做。”
    “下官不敢!”晏濯香极尽谦恭道。
    这时,吴德草上前对萧阶道:“阁老,时辰不早,还是入宫见了圣上再行定夺吧!”
    萧阶冷然甩了袖子,坐进轿子,与吴德草一同入宫去了。朱雀大街上,围观百姓也纷纷散去。我一扇子将阿沅敲醒,“再睡,本官可抱不住了!”
    阿沅醒来后,委屈道:“奴家、奴家明明是晕过去了!”
    晏濯香俯身从铁轱辘中扒出自己的画轴,展开看了看,确定无恙后,再拭去上面的灰尘。踢阿沅去收拾残局后,我站到晏濯香身后,咳嗽一声,“那什么,今日多谢了。”说完,我便转了身预备走。
    “顾侍郎。”晏濯香在我身后喊了一声,“可否共饮一杯?”
    一刻后,我随晏濯香爬上了三层紫檀木梯,一脉暗香袅绕在周身,仿佛给人七窍都注入了一份灵动通透,观山不是山,观海不是海,观天地而见浩渺,观众生而视红尘。
    “晏公子来了!”一个浑身透着不染烟火气的小厮上前招呼,“这位是晏公子的朋友?这回要喝点什么?”
    “十里春风。”晏濯香不假思索地回。
    “两位都是?”
    “都是。”
    长安西市,般若楼。一楼卖酒,二楼卖香,三楼卖茶。一楼满座,二楼疏落,三楼无客。
    楼上没有椅子,只有方席,于是我收拾了衣摆,与晏濯香隔了一方案几屈膝跪坐。
    “十里春风是什么?”我闲闲打量着三楼的简洁布置,闲闲问着对面的人。
    晏濯香衣袂一丝不乱地跪坐着,目光从我面上扫过,“茶。”
    我打开扇子,缓缓摇了几下,看向对面,“这地方,我从没来过,看起来,你是这里的常客?”
    “很少有人来。”晏濯香答非所问,但又似乎的确是在回答。
    我又随便打量了几眼,这里太过冷清空寂,略有无聊地摸起案几下的卷轴,随手打开,我一愣,竟是这幅画。
    “这画不是在翰林院收藏么,晏编修怎带着逛街?”当初杏园宴,老狐狸让探花郎作的画,我题的诗,应该是被当成国宝典藏了才是。
    “借回府,观看几日。”
    “哦。”我应了一声,将画展开在案几上。
    杏花纷呈,白如云雾,烟雨如织,红袖摘花。
    我一面摇着扇子一面细细品赏,当日杏园宴饮酒过量,未曾仔细看过。我目光从杏花移到摘花女子的面容上,手里的折扇停了下来。
    对面晏濯香声音有些飘渺,“看出什么来了么?”
    我皱眉,“眼熟。”
    身后脚步声轻响,小厮躬身到案几前,“十里春风,二位慢品。”两杯冒着热气的茶搁到了案上。
    我将画卷到一旁,端起茶杯品茶,入口清淡,舌后幽香,咽下喉,余味回袭,齿间清爽。
    “这样的茶,第一次喝到。”我闭着眼睛细品,十里春风。
    一杯茶给品到了底,我睁开眼,对面一双清浅的眸子。我一时有种错觉,春雨潇潇中,一个浅白的身影喁喁独行,我追上前,拉住他的袖子,他转身看着我,目光绵延不尽,伸手将我腰身扣住,低头一吻,由浅入深……
    我蓦然惊醒,手里茶杯滚落案几上,再一惊,我竟不知何时扯住了对面晏濯香的衣袖,忙撒手。
    “那个,晏编修请我喝茶,可有事情?”我用扇子拦住滚动的茶杯。
    晏濯香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帖,“何时有空,想请顾侍郎到府上一叙。”
    “何事?”
    “顾侍郎答应过的事情。”
    出了般若楼,我蹲到街边,满目人头攒动,观山是山,观海是海,观天地是天地,观众生是众生。我摸了摸头,终于重回人世了。
    回头再看般若楼,隐藏在一片嘈杂的西市中,三步便已不见了踪影。
    回府后,我拨开一堆男宠,挤进了自己卧房,插上门闩,扑到桌台揽镜自照,左照右照前照后照。那画里女子的眼眸、神态,与此时镜中的如出一辙。
    我埋头趴在桌上,一手不停捶桌,“完了完了完了……小晏,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你这究竟是恐吓,还是提示,还是另有深意?……师父啊,救命啦……”
    ☆又被下药,防不胜防
    我一腔愁绪在趴着桌上睡了一觉,流了一滩口水后,暂时压制住了。入夜时分,月色清明,我站在院中扬手一挥,“美人们,今夜后院设宴,不醉不休!”
    男宠们奔走相告,各自屋里的桌椅凳几都搬了出来,我命小龙取出几十坛窖藏美酒,一桌一坛,不够再取。
    只见月光下,美男如云,容颜万千,衣袂飘飘,谈笑融融。我置身其间,竟也将烦恼都抛却,生了从未有过的兴致,敬酒来者不拒。众美男在我的熏陶下,酒量也是与日俱增,我深感欣慰。
    彼时我左千澜右阿沅,脚边还有小越越斟酒,喝得笑逐颜开。
    “大人为何今夜这么有兴致?”小越越嗓音如糯米般黏糊,趴在我膝头问。
    我往小越越脸上摸了一把,肆意一笑,“本官今日斗进千金,焉能没兴致?”
    “难得大人这么开怀,某便献曲一首,博大人一笑罢!”三桌开外,一个容貌不俗的白衣公子站了起来,怀抱了一张琴。
    我点头示意。
    白衣公子离席,端正坐于树下,搁琴到膝头,拨起了弦。清淩如溪水,幽缈如云岳的曲子一叠三换,缠绵悠长,如有不尽的倾诉,旋绕在夜庭中。
    满庭的喧嚣都停止,我也许久才从曲子中走出来。“什么曲子,如此动人心弦?”
    白衣公子起身答道:“这是一百年前,长安流传下来的古曲。”
    “叫什么?”
    “清商三叠风颜调,简称风颜曲。”
    我叹道:“这么美的曲子,难怪流传了一百年!”
    “这曲子,还有个故事呢。”白衣公子见我感兴趣,便讲起了一段传说,满庭院的人都听得入了神。
    前朝大宸有个旷世乐师,有着不世出的才华,却背负着沉重的命运,追求世外的无欲无求,却陷入与女弟子的孽恋中。
    这段传说,我并非不熟悉,史书中不乏记载,但因为百年的历史尘封,那段故事总觉得难以揣摩。然而今夜一首古曲,带出这段故事,再加上美酒的作用,便格外让人伤怀。
    “大人,阿沅给您讲个笑话。”右手边的阿沅倒会察颜观色。
    一个冷笑话讲完,没有一个人笑,阿沅颇感为难,我扯着嘴角带头笑了几声,“嗯不错不错,很好笑。”
    阿沅感激地望着我,千澜冷哼了一声,将头扭向一边。我正欲哄哄左手边的千澜,余光却瞥见树荫下一个熟悉的娇俏身影,目光一直停留在千澜身上,正是如歌。只作不见,我接了小越越递来的酒,继续与众人推杯换盏。
    酒喝得越来越多,却越来越开心不起来。美男们也有一部分喝得滚到了桌子底下,也有一部分醉酒高歌,一部分笑到最后转为哭,诉起了悲惨沦为男宠的不幸身世。
    我放下酒杯,独自起身,离了后/庭院。顶着月色,踏着浓荫,醉眼昏花拐进了一个小院子。一个单薄的身影,在圆形石桌旁,自斟自饮。
    我迈步走了过去,“总管为何月下独饮?”
    梅念远穿了一身月白旧袍,在月下如同一湾冰蓝的海水,夜风中,海水微澜。他坐着不动,只转了眼望我,面色无波,“大人怎不在后院?”
    “喝够了,溜达溜达。”我在总管的小院里踱步,槐树开了花,白花的芳香在夜风里格外沁人心脾,我负手仰着头,一阵深呼吸。
    许久,两厢无话。
    我抬手撸了一串槐花,转身道:“总管这段日子是乐得逍遥了,还是……在怨我?”
    “大人有旁人帮着分忧,念远自然是清闲了。”总管依旧自斟自饮。
    “若是,总管觉得在侍郎府上难以施展怀抱……”我站在树下,轻语道,“我并不强求你。”
    酒杯停在了手中,他缓缓抬起目光,向我看来,许久才开口:“施展什么怀抱?”
    “屈居我这里,我总觉对不住你得很。”我笑了笑,“你若想去哪里,我可以……”
    “可以怎样?”梅念远放下酒杯,静静看着我。
    “可以替你安排。”
    “大人喝醉了,该歇着了。”梅念远目光一顿,一转。
    “我没醉。”我再笑着。
    “没醉么?”梅念远忽然起身,走到树下我跟前来。
    我瞧着他的目光,与平时似有不同,“总管可是喝醉了?”
    到了我跟前,梅念远却还不停步,我只得退了几步,却不知一连退了多少步,直到后背贴上了树干。
    梅念远忽然靠近,一只手臂撑在树干上,离我脑袋只有一寸的距离。夜风吹得他袖摆拂到我脸上,痒痒的,却也让人嗅到一阵清冷的香气。
    “浅墨……”他眸子忽如深夜的大海,要将人吞噬一般。
    “梅总管!”我对着这双幽深的眼眸,纹丝不动地冷然一唤。
    咫尺的人却并未被我唤醒,反倒更近了一分,嗓音低沉而绵延,“你可否偶尔不唤我总管?”
    “不唤你总管,唤什么?”两人之间的气息愈来愈近,酒的香气,槐花的香气,都混杂其间,我脑子有点晕。
    他嘴角凉凉一笑,“你似乎只在梦里,会唤我念远。”
    “咳,是么?”我努力将自己目光越过对面之人,投到月亮上去。
    “为什么你只肯在梦里?”
    “梦里没道理的事,多了去了!”我眼前月亮越发模糊起来,视线似乎聚不起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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