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盛然注视铜镜,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如此,他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他在不经意间发现,铜镜中的世界是那么古怪迷幻。这面工匠打磨数日的铜镜已经非常光滑平坦了,但上面依旧存在一些仔细观察才能发现的凹凸起伏,苍蝇在旁边飞过,它的影子照在镜中,忽大忽小,犹如一只鬼魅的妖怪。
    里面还有什么呢?
    他眯起眼睛,仔细观看。
    还有登基那天的灿烂阳光。有阳光,自然有阴影……
    阴影在哪?
    他迷茫地凑近铜镜,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个简单的物件吸入了。
    在那……在修缮好的正殿角落,红鹿正笑吟吟地注视他坐上皇位。
    哈,红鹿。
    他心中泛起苦涩的波浪,挑逗着他的心脏,气息不仅开始紊乱;双手撑在安放铜镜的石台上,耳边回响着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大,身体好像一分为二。
    内在的灵魂被外在的躯干包裹融合,他在沉落、下坠、脑袋痛得裂出了许多缝隙。
    “陛下!”一旁的侍女意识到皇帝身体有恙——这段时间他常常出现如此反常的状态,似乎是命不久矣的征兆。红鹿大人每次都叮嘱她们,遇到这种情况,需要把陛下送回养心殿休息。
    宫女明白,养心殿是一个摄魂的场所,而红鹿大人在汲取皇帝的精气。
    可这些话她该跟谁说呢?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身边有无数觊觎这个地位的敌人,任何的疏忽都能让她人头落地。
    “陛下,请回养心殿吧。”她上前,保持最佳距离询问皇帝的意见。
    皇帝每次都会同意。
    但今天,出乎意料,他猛地摆手,似乎这样就能摆脱病痛的困扰。
    “不必!”
    他的声音难得铿锵有力,宫女甚至觉得,他恐怕再也发不出这样的声音了。
    “是。”
    她退到一旁,心想自己是否要跟其他人交代这件事。
    可她能跟谁说呢?站在稍远处的宫女注视着她和皇帝,那眼神似乎在说:倘若陛下因此染上大疾,朝廷必将拿你是问。
    宫女不知如何是好。庭园后头传来的脚步声和太监尖锐的语气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看了过去。
    齐盛然还在注视铜镜。他看到了飞翔的雄鹰,一声尖啸似乎将他带到九霄之上,他浮空了,俯瞰众生,江山如画,水墨溶解似地在眼前绽开,他的国土在点缀中扩张,国境线如翻滚的浪花,一浪拍打着一浪,最终冲垮了那些高不可攀的冰山。
    “陛下——支道太守求见!”
    齐盛然神情恍惚。
    镜子里陆陆续续走出许多全身覆着黄铜的臣民,他们毕恭毕敬地跪在他面前,觐见、上朝。他纹丝不动,像是没听到支道太守求见。
    “陛下。”宫女忍不住上前,“支道太守张虎惜求见。”
    为了在陛下面前不犯错,她记住了所有四品以上重臣的名字。她其实没有把握如数家珍,但幸运的事,正常情况下不会这那么多人出现在都城,她能见到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而张虎惜就是陛下的常客。
    张虎惜是支道太守,按照西国的版图划分,位于中州的齐国都城实际上属于支道的管辖范围,换言之,在齐盛然成为皇帝前,张虎惜是他的上级;而齐盛然之所以能那么快确立军事上的优势,张虎惜功不可没。
    宫女转头望去。她明白张虎惜对皇帝非常重要,可皇帝现在置若罔闻,该怎么办……?
    她看到大大方方走进来的张虎惜。
    再过两年,这位支道太守就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但他看上去非常精神,齐盛然无法和他相提并论。
    他五官刚毅,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豪迈的气质。
    宫女曾不小心偷听到他和皇帝的谈话。她知道,张虎惜是个重情义的人,他根本没有统治天下的野心,帮助齐盛然召集军队,仅仅是看在两人交情四十余年的份上。以前,宫女觉得这是张虎惜的虚情假意,可太守这段时间频繁拜访皇帝,关切他的身体情况,她逐渐相信,这位太守真的是因情谊而帮故友造反。
    她真心希望太守能帮日渐病态的皇帝走出困境,她知道红鹿和皇帝私下的靡靡之情,知道那个恐怖的女人不过是为了掌控齐盛然而故作媚态。
    但她说不出口。
    她知道,上一个忠实耿直的宫女已经被红鹿养的那只怪鸟吃了,剩下的骨头被士兵们埋在庭园一角,任何一位进入庭园的宫女都能看到,似乎是为了警示其他人。
    宫女不知道红鹿有怎样的神秘力量,但她隐约明白,自己在皇宫的所作所为,都会进入红鹿的视线。
    她是个无法防范的怪物。
    “陛下,”宫女再次呼唤齐盛然,“张太守到了。”
    “张……张虎惜。”齐盛然大梦初醒似的。
    他的魂魄从铜镜里逃逸。
    “让他进来。”
    “是。”宫女立刻把皇帝的指示传递出去。
    她穿过花园高大的植株,来到张虎惜面前,告诉他皇帝让他进去。
    “陛下龙体怎样?”张虎惜仿佛从宫女的神色里察觉到异样,还没进入庭园就开始询问。
    宫女不知如何回答。她可不敢说陛下身体抱恙。
    不过,张虎惜只需要她的沉默。
    这个给人以安全感的太守点了点头,走入花园,并吩咐道:“不可让其他人进来。”
    “是,大人。”
    张虎惜走远了。
    宫女想了想,冒着性命危险补充了一句:“大人请小心,隔墙有耳。”
    张虎惜愣了一下,感到不明所以,但还是回以笑容,感谢她的提醒。
    若是正常情况,能得到太守的肯定,宫女心里肯定会乐开花。但她现在只觉得压抑。可能是因为进出养心殿太过频繁,自己也出现了幻觉。
    她觉得一道道细小的线条将天空分裂,像网一样压了下来。
    自己能活过今天吗?
    她不确定。
    她像一位慷慨赴义的勇士,转身望向红鹿居住的茗苑阁楼。她知道,阁楼之上孕育了一个怪物,它就是都城遭到袭击的真相。
    如果能公之于众,就算是红鹿,也会被处以极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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