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进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一个巴掌大小的青铜瓮放在桌子中间。】
    抵达古镜门后已过去四天,古镜门上上下下几百号弟子,都知道平常严格控制进出的珍奇园住进了两个不寻常的客人,而且其中一人和“千手毒女”似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陈简在第二天就感受到一股微妙的气氛——古镜门非常警惕他们,而且这种警惕藏得很深。
    噔噔的叩门声响起,陈简整理好衣着,推开了房门。
    “这是今天的药剂,烦请趁热喝了。”
    每天上午和下午,这个年幼的丫头都会送来柳星绝配制的药剂,都会说一样的话。到傍晚,柳星绝会亲自进入珍奇园,帮他疗养。
    陈简看着托在眼前的棕色药水,苦涩的热气已经扑腾进他的鼻腔。连续几日的疗养,他的记忆都没有任何复苏的迹象,他不禁怀疑柳星绝到底有没有能力医治好失忆症。
    不对,他本来就不该抱有期望,即便是现代医学,逆向性失忆也不是说治就能治好的。
    都怪柳星绝有个“荣侠客”的头衔,给了陈简太多想法。
    “谢谢。”
    即便如此,陈简还是日复一日地喝下难喝的药水。
    他把碗接进房间,轻放在粗糙的木桌上,丫头一如既往地告诉他喝完之后放到门口就行,随后便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陈婵那边怎么样了呢?
    陈简有些不安。
    自从住进珍奇园后,就没见到陈婵了。因为柳星绝说陈婵受到很重的内伤,需要到珍奇园更深处居住,以此为由,两人分开了。
    一开始,陈简想去珍奇园寻她所在,但里的结构远比他想象的复杂,而且柳星绝的表情告诉他,现在最好不与陈婵接触。
    他便放弃了这个打算。
    不过柳星绝应该不会加害她吧?可万一她真是千手毒女,古镜门会怎么做?
    这几天,陈简要来了三年前围剿千手毒女一事的文字记录,对当时的情况有了大致了解。千手毒女嗜血如命,杀戮不止,涂炭生灵,仅死在她手下的在册武者便有近三百,是武林“荣尊谦福将”三千多号人的十分之一。
    一个人一辈子杀了将近三百人,而且实际绝不止于此。多么可怕的数字!
    生活在现代文明社会的陈简不禁寒颤。他还没习惯,这是古代,生命还没有那么贵重。就连慈眉善目的柳星绝手中也难免沾有鲜血。
    陈简皱着眉头抿起苦药,空出来的左手则推开木窗。
    他不知道珍奇园里的草药有多珍贵,但这绝对是个奇怪的地方。
    这里的植株枝繁叶茂,盘根错节——这很普通;奇就奇在它们的颜色,除了大片大片的浓郁墨绿外,这里还生长了紫色、青色、粉色、白色甚至颜色随时间流转变化的怪异植株。
    每当太阳东升,整座珍奇园就笼罩在一片紫粉的柔光中,到正午,外面会逐渐转成橘黄,随着太阳隐没,月光洒下,珍奇园又会浸入淡蓝中,如同置身海底。而且陈简发现,这里的光线变化不止这么简单。
    或许再住久点,他能目睹更多匪夷所思的光景。
    风,灌入房间,窗前的一株怪异植物又晃进眼帘。
    它剔透似琉璃,每当微风拂过,像钻石膜一样的花瓣就会和周边植株的枝芽碰撞,发出古怪的搓响。陈简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东西用以类比,他觉得,或许接近金箔刮蹭树皮的声音。
    虽然植株近在咫尺,但他从未碰过,连呼出的空气都有意避开它们。
    毕竟这是“珍奇园”。
    把视线放远,能在茂盛的花园里看到几个依稀的身影,那是古镜门中资历较老的弟子,只有他们才有权使用珍奇园,在里面种植自己研究的作物。
    他们从没和陈简说过话,不过陈简每天闲得没事就观察那些零零碎碎的身影,四天过后,他对这群未曾谋面的陌生人竟有了一丝熟悉。
    今天,他们的举动中多了份焦躁。
    外面发生什么了?陈简的好奇被勾了起来。
    这几天,他都安分守己呆在园内,就是为了尽量不打扰到古镜门弟子的正常活动。
    看来今天必须要出去一趟了,也算透透气,不然要呆在这园里多久?
    要是有古镜门弟子知道陈简管出园叫透气,一定会瞠目结舌——能一直住在珍奇园,这是许多弟子想都不敢想的美梦。
    陈简一口吞下浓药水,推开房门,踮起脚尖,踩着汀步,向珍奇园外走去。
    珍奇园与外界被巨大的石门分隔,石门设计得很精巧,从外面进来需要“输入密码”,而从里面则可直接出去。
    “密码”显然是陈简的语言,对应此地,则是石门外的一个一米二左右高的石桩,石桩上有十一个孔洞,腰身有一处凹槽,内放五颗打磨光滑的石球。只要按一定顺序将石球分别放入孔洞,石门便会自动左右推开,当人进入珍奇园后,只要按下园内形制相仿的石桩,大门便会缓缓合上,同时,石球会重新滚进凹槽,是相当精妙的设计。
    陈简用力推开大门。
    出来后,反倒像回了家。
    “陈简啊,怎么今天出来了?”丁升正巧从前头走来。
    “反正闲得没事。”陈简说道,“我看门口好像有来客?”
    丁升听到陈简这样说,不禁苦笑:多少弟子为了亲眼见识珍奇园里的古道翡心而殚思极虑。“是啊。是罗斯来了。”他说。
    罗斯……就是武当派来的大人物。
    “他是福侠客吗?”陈简说了个只有自己听得懂的笑话。
    “怎么可能,”丁升说道,“他是荣侠客。”
    “这样啊。”还以为能叫他罗斯福侠客。
    陈简觉得罗斯这个名字怪里怪气,像是外国人的名字,又容易联想到螺丝。他很像见识一下,这个风评不好的顶尖高手是怎样的人。
    “他估计马上就会进珍奇园了。”
    丁升从石桩里取出石子,陈简很自觉地把脸别向另一边。
    “我先进去了,你要进来的话,去找柳长老便可,他也在外头迎接罗斯。”
    “好的。”
    陈简这才想起,自己出来后就很难再进去。要不是有丁升提醒,他估计要傻傻在门口等很久。
    古镜门用了很大的阵势迎接远道而来的罗斯。
    两名护法、柳星绝长老以及掌门,都到了解灵渊前等待罗斯的马车。
    他们并非尊重罗斯,而是尊重罗斯背后的武当。
    摆渡人的篙竿拨开湖水和浓雾,身材高阔的罗斯逐渐出现在众人面前,陈简也在此时及时走到了围观弟子中。
    罗斯身穿武当的赤红镶金边大袍,腰间挂有一柄剑,长发盘于脑后,一条如火焰般的细簪别在其中。他眉羽之间显露疲态,对前来迎接的位高权重非常淡漠。他同样心知肚明,这阵势不是为自己而来。
    “罗斯,许久未见。”一个与罗斯有过短暂交情的护法上前一步,拱手问好。
    罗斯拱手回礼,说道:“感激古镜门各位前来迎接,小侠罗斯有礼了。”
    他双眸的颜色非常淡,是浅浅的灰褐色;高挺的鼻梁让陈简怀疑他有外国人的血统——虽然不知道西朝对“外国人”的认知到了怎样的地步;待他走进,陈简才看到,他腰上还挂着朝廷赐予的“荣侠客”令牌。
    如今不是乱世,江湖人远游,比起与人厮杀,他们更愿取出侠牌,用这种简单便捷的方式证明身份。
    罗斯眼力极好,一眼就发现人群中只有陈简没穿着古镜门的服饰。他想,那应当就是信中所说的失忆少年。
    他踩上硬实的土地,和众人寒暄一番,便直接进入正题。
    “罗斯,那女子目前暂住珍奇园,记忆还没恢复。”之前的那位护法充当了向导。
    “在见她之前,我想跟他谈谈。”
    “他?”
    众人跟着罗斯的眼神,看到了陈简。
    “我?”陈简在一开始就发现,罗斯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更长时间。
    罗斯点头。
    就这样,陈简和罗斯来到了简陋的会客室,应罗斯要求,两人单独会面。
    罗斯进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一个巴掌大小的青铜瓮放在桌子中间。
    “我听说了你的事。”罗斯没有多费一点口舌,“在你身上发现了恭莲队的令牌,没错吧?”
    “嗯,之前有个人跟我们同行,令牌应该是他的。”陈简立刻接上话茬,同时凝视那个雕琢稀疏平常纹路的青铜翁。这到底是什么呢?
    罗斯暗地惊讶。他很少看到这么镇定的人,尤其陈简还只是十七岁的少年。
    “对那人完全没有印象?”
    “就记得他说要送我们到南林。”
    罗斯脑中勾勒出西朝六十八州的舆图。南林离乾山不远,山神蛟一事已经过去四天,现在要找那人已经很难了,他缓缓说道:“这么说来,你跟毒女认识。”
    “她是千手毒女?”
    陈简避重就轻的反问让罗斯意识到,这小子似乎也不简单。
    “暂且这样称呼。”他尚不知晓她目前叫“陈婵”的事。
    陈简点头,刚想开口,被罗斯立刻抬手制止。
    罗斯还不想这么快把话题引到千手毒女身上。
    他在思考恭莲队为什么会派人到这里——
    恭莲队虽在部门属于情报机构,但本质上是公主的护卫队,等同于皇帝的卫军,和禁军职责大抵相同,一般不会远离京城,一旦离京,必定是秘密行动。他们的一举一动,很大程度上反应了皇权的意思。
    现在亟需知道,恭莲队的家伙究竟出来干什么?除那人以外,会不会有更多恭莲队的离开京城?
    也不知这小子说出恭莲队是否是无心之举。无论如何,这条线索绝不能放过。
    “恭莲队除了说要送你们去南林外,就没做别的事了?”
    “嗯……我完全记不起来。”
    陈简说的是实话。他印象中,自己前几天确实和一个略高的男人同行,只是,锦衣卫的形象完全没法和那人重叠。
    罗斯叹了口气。南林四通八达,恭莲队想去哪都行。
    “那就说回正题吧,”罗斯特意强调“正题”,是不想让外人知道,他更想知道恭莲队的消息,“你跟毒女是怎么相识的,也记不起来?”
    “不,我最近想起了一些。”
    柳星绝对记忆恢复帮助很小,但陈简还是想起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柳星绝应该知道。
    想到罗斯接下来很可能和柳星绝交谈,陈简觉得不能隐瞒记忆恢复的事——虽然华灵燕之前的一些言语,让他相当警惕罗斯以及他身后的武当。
    “哦?”罗斯挑眉,“说说看。”
    “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她在我家住过几天——”
    “你家在何处?”
    “乾山南山脚的陈家岭。”
    “继续。”
    “嗯……我应该是在乾山打猎时偶遇她的,我一些印象,她那时好像得了——风寒,”差点说成感冒了,陈简心脏一跳,“然后我便把她接回家中。”
    “你一个人住。”
    “嗯,父母早亡。”
    其实这并非是他想起来的,只是脑海中完全没有父母的形象,回忆中的自己总是孤零零的,偶尔会有同龄孩子与他交谈,所以准确来说,这是他的推测。
    “这么说,是在乾山发现她的。”
    “没错。”陈简很确定。因为这是自己的活动范围,他没理由离开乾山。
    “那你在武当驱散樵夫的那几天,为何要上山,而且与她一起?”
    “这……我还没想起来。”
    罗斯露出不满,陈简则以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看着他。
    “好吧。先到这,之后可能还会来问你。”
    罗斯知道不必再浪费时间,干净利落地结束话题,起身的同时张开手掌抓起青铜翁,离开了房间。
    陈简还是很好奇,那东西是干什么用的。空气净化器?他有重度洁癖吗?不过看他那模样,好像确实有那种感觉。
    罗斯不会知道少年在想些什么天马行空。
    他走出房门,把青铜翁交给随从,之后便走向不远的凉亭,柳星绝坐在其中品茶。
    “柳长老,不知您对陈简有何看法?”
    柳星绝说道:“那孩子刚来古镜门时还有些畏首畏尾,但几日观察下来,心思老成。”
    “深以为然。”罗斯点头,“仅仅十七岁的年纪,与我交谈时不动声色,是个人才——他的记忆恢复如何?”
    “情况已有所好转,大概再过几个月,失掉的记忆便能找回。”
    “这是如何得出的结论?”
    “他的失忆很可能是一时遭受猛击所致,而失忆常常伴随内心对那段回忆的抗拒。不过我多次试探陈简,他对乾山发生的一切并没强烈反应,内心应当不会恐惧,记忆也自然会逐渐恢复,至于时间长短,只是我凭借经验判断……”
    罗斯见柳星绝欲言又止,便说:“长老有何言,无需多虑。”
    “没,”柳星绝笑道,“只是想到一个偏方,若加以刺激,或许几日之内便可恢复。”
    罗斯立刻领会了柳星绝的意思。
    所谓刺激,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就是让陈简陷入危机。
    柳星绝为什么要跟罗斯提这件事,无非是想让罗斯这边的人成为刺激者,而罗斯恰恰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是忙里抽闲来到古镜门,况且,他也想得到陈简剩下的那些记忆。
    罗斯心中微微一笑:不愧是纵横江湖五十余年的荣侠客,话语平淡,其中却暗藏毒辣,他甚至不用为接下来的事负任何责任,柳星绝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
    “感谢长老赐教。”罗斯拱手说道,“请带我去看看那位‘千手毒女’吧。”
    “好。”
    两人目光相交。
    柳星绝点头,亲自引路。此事落定,他的内心反而更加澎湃。
    因为他隐藏了一件事——
    为陈简疗伤时,发现他体内有泽气流动。而泽气,只有武者才有!
    陈简到底是什么人?
    柳星绝打算借罗斯之手,打探陈简的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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