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屈辱,难以忍耐。
    谴责,失望,怒其不争。
    情绪像是打开了一个宣泄口,大脑皮层的以亿为单位的海量神经元传递着强大的负面情绪。金飞宇在那一瞬间真有种屈辱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感觉,所谓主辱臣死大概也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他真没想到唐未济会下跪,堂堂少游侯,大唐仅存的四位侯爷之一,圣皇的驸马爷,竟然会朝着一个偏将下跪,会朝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爬过去。
    只是想想!只是想想他都觉得臊得慌,只是想想他都有一种立刻死掉的冲动。哪怕这种事情不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仅仅十分之一的感同身受都让他对唐未济的行为举动极为唾弃,坐立不安。
    小将军真是看错人了!
    他在脑海里这么想着,却突然发现那哄堂大笑声、阴阳怪气的笑声,嘈杂的讥讽声戛然而止……
    怎么了?
    他睁开眼,一脸茫然。
    ……
    对,就该这样!
    周彦岑藏在人群中,视线落在那个不断屈膝的人影上。
    你这样的人活该受到这样的屈辱!他极兴奋地想着,几乎要欢呼出声。
    在天都的时候你不是很嚣张么?现在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了?还侯爷,我呸!
    他的瞳孔不断放大,跟着人群一起欢呼,一起大声嘲笑着唐未济,要让那些藏满了赤裸裸恶意的笑声成为压倒唐未济的最后一根稻草。
    跪下!跪下!跪下!
    他在心里头大叫着,嘴里面也跟着叫出声,人类在群体中的疯狂与被放大的胆量在这种时候彰显无疑。
    他心里满怀着小人得志的猖狂,想着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自己出现在唐未济面前,宣布他们要离开,唐未济什么都得不到的时候他脸上的精彩表现。他不担心自己的安全,这么多人呢,唐未济这个连战斗都不敢的废物能做出什么样的表现。
    跪下!跪下!
    他期待着,憧憬着,似乎已经看见了唐未济跪在地上的那一刻,一种难以置信的战栗贯穿了他的全身,他为之无比兴奋。
    膝盖距离地面越来越近,唐未济那高贵的头颅似乎也跟着低垂下去,惨白的脸上有一丝丝的红晕浮现。
    你也会感到屈辱么?你也会感到难受么?你当初在天牢门前是怎么对我的?我不过就是说了几句话而已,你居然就想杀我,你这样狠毒的人活该去死,活该去受到这些非人能承受的羞辱!
    周彦岑兴奋得面色通红,不断在人群中跳起来,用力挥舞着自己的拳头。
    瑾公主居然会看上你,你这个废物!我乃堂堂状元郎,大唐第一才子!明明是配得上公主的,圣皇昏庸,不仅不允还要把我发配!你算个什么东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让你吃成了,那个贱人也不知道被你玩过多少次了,本公子不要了!本公子不稀罕!本公子今天看着你跪在地上从人家裤裆里钻过去,再给你特地写一首词,我倒要看看那个贱货知道之后是什么反应。
    他用粗重的喘息掩盖自己的激动,用手舞足蹈发泄自己的兴奋,用阴毒的目光宣泄着自己的不满,用心里头最恶心恶毒的、根本不符合他读书人身份的言语倾诉着在他心头埋藏许久的疯长着的毒草。直到这个时候,把懦弱称之为谨慎的他依旧不敢讲这些话宣之于口。
    小指尖在无意识地颤动,那是因为牵扯到指尖的神经在抽动着,滋味不好受,周彦岑却丝毫感受不到。这种放在平时能让他大叫的事情在这种时候根本无足轻重。
    跪下!
    他大声嘶吼着,宣泄着自己心头的不满与怨恨。
    如果不是你,我还在端王府当一名清客,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怎么会跑到百景城这种蛮荒之地。如果没有你,天都的风花雪月不都还是我的风花雪月,等到我老死天都都不会沦陷,那些愚民的命又不值钱,跟我有屁的关系,都是你,都是你!
    我不过是批评了你几句而已,要是批评得不对你说出来不就好了,不过也就是言辞激烈了一些,你怎么一出手就要我死呢?佛家还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呢,你堂堂侯爷,计较我说的话做什么?真是小肚鸡肠。你这种人心肠怎么这么狠毒,活该去死啊你!
    他大声喘息着,像一条哈巴狗,舌头吐了出来,用力嘶吼,跳起来嘶吼,挥舞着拳头,用最粗俗的话语辱骂着,宣泄着情绪,却突然听见了一道爆炸声。
    耳边的欢呼声在这个时候戛然而止,看上去就像是猛地从他身边抽离,他似乎被隔绝开来,耳边只剩下那一道爆裂声,“轰”的一声巨响,像是晴空砸落霹雳,打断了所有庆祝胜利、践踏人尊严得到愉悦的欢呼声。
    怎么回事?
    周彦岑因为兴奋而变得迟钝的大脑努力思考着,他的视线从一个人的身上跳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却仍旧没能搞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以普通人的目光去看待眼前发生的一切,然后发现这些事情并不是他能够搞懂的。
    唐未济已经不在原地,留在原地的、落入他眼中的只余下一个半米见方的大坑,大坑呈蛛网状散射,尚且还有未曾落下的黄色烟尘。
    怎么回事?
    他茫然了,紧跟着耳边便听见一声大喝,然后天上便闪过一个黑点点,那黑点点朝着他这里飞过来,飞速靠近,飞速放大,“啪嗒”一声落在他怀中,他下意识接住,紧跟着双手一抖,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声,下意识把那东西抛了出去。
    是个人头。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周彦岑陡然打了个冷颤。
    ……
    屈膝是下跪,是一个动作,但屈膝代表的又不仅仅是下跪,还有另一种解释——弯曲膝盖,将身体伏低。
    这个动作自然是有其特定的含义与作用的,其中最明显的作用就是增加爆发力,一般我们可以在短跑运动员准备的时候看见类似的姿势,又或者可以在有人投篮的时候见到这种动作。
    唐未济的屈膝在旁人眼中看来是第一种作用,但是他自己知道是第二种用途,就像是要把拳头砸出去就先要把拳头收回来一样,是同一个道理。
    让我们把时间倒退到十个呼吸之前……
    “啪……”
    晶莹剔透的汗水砸落在地上,溅起的浮土在凝固的时空中呈现出怒放的花朵姿态,只是类比花瓣的规整多了许多不对称的随意的野性美感。
    水珠触碰到地面尚且还未破碎,凝固的时空解冻,紧跟着浮土之后的是一圈晶莹的水环。
    循着水环坠落的方向往上看去,似乎能够看见一条水珠砸破空气、吸附空中灰尘的笔直的圆柱形通道。在某一个瞬间,那滴落下的汗水在短短的旅程当中恰好折射了金色的阳光,将自己渲染成了世上任何人都不能拥有的璀璨。
    那抹璀璨的光只是在一瞬间刺眼,然后我们继续往上看,见到的是唐未济光洁白皙却又轮廓分明的下巴。另一滴汗水循着前辈的踪迹正要一跃而下,现在,它跳了下来。
    就在他跳下的一瞬间,唐未济弯曲的膝盖仿佛绷紧到了极致的弓弦,猛地松开!
    “轰!”
    一声巨响,气浪轰然炸开,土层翻卷,一前一后两枚足印深深印在地面上,足印周围像是被暴风肆虐过一般参差不齐,唐未济仿佛炮弹一样冲天而起,笔直朝着叉开腿挡在他面前的董寺撞了过去。
    那滴落到一半的汗水被气浪撞得晕头转向,打着旋卷飞了出去,它注定是不能继续循着前辈走过的路了。它拉长了身形,落到一旁,也不曾在地面摔碎,在半空中便被一块旋转着炸开的碎石撞得粉碎。
    董寺脸上张狂的笑容还不曾散去,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来得及下意识发出一声吼叫。周彦岑就更不用说了,他的思维反应速度和眼睛转动速度都跟不上唐未济的速度。
    太快了,实在是太快了,仅仅只是一瞬间,一个眨眼的工夫,一道如瀑的血光闪过,董寺的身体依旧站在那边,他的头颅已经在巨力作用之下冲天而起,斜斜飞了出去,落在了周彦岑的怀中。
    周彦岑发出一声惊叫,下意识把那颗血腥味浓重的头颅扔了出去,就像是扔掉了一枚烫手的火炭。他脑子里不断闪过的唯一画面就是董寺睁大的那双可怕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怎么敢,他身受重伤、这里这么多人、当着魏无忌的面——他怎么敢!
    唐未济身后的亲卫都已经呆住了,被架到了一旁的金飞宇在欢呼声戛然而止的时候茫然睁开眼睛,落入他眼中的依旧是茫然,他看着眼前这一幕,还没回过神来。
    唐未济就站在那边,背对着董寺——之前他们是面对着的。情况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那个原本站在唐未济身前的身影挪到了身后,并且掉了一颗脑袋而已。
    周彦岑浑身颤抖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感受到了唐未济仿佛要杀人的冰冷目光,但他紧跟着又亢奋了起来——他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同。
    对!情况已经不同了!他不过是一个人,还是一个重伤的人,我为什么要怕他?这里这么多人,个个都是三元境,何况还有魏无忌在,我怕他作甚?
    周彦岑努力挺起胸膛,那双不断颤抖的腿却已经出卖了他的心思。
    他的眼睛里面似乎是在闪着光,那一点点的光很快化作了火焰——化作了掩饰自己前一秒钟的惊恐而故作愤怒的火焰。
    “大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拉长,发出类似公鸭一般的尖叫声,第一个字因为恐惧而显得中气不足,明显拖沓了一些,第二个字又因为情绪起得太快而显得太过尖利,导致这两个字听起来极度怪异。但这都无所谓,因为他终究还是叫出来了。
    在唐未济出手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当他们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瞬间紧张的情绪依旧阻止了他们发出任何声音,这些军方血修的身体做出了诚实的反应,但这些反应中并不包括惊呼或是什么。他们的肌肉紧绷,目光下意识变得锐利狠辣,同时咬紧了牙关——周彦岑的惊呼声反而是在这种时候第一个传出来的声音。
    呼吸在一瞬间放松,这道声音打断了这些军方血修的下意识反应,让他们意识到这并不是在战场上,他们面对的也不是妖族,而是一个身受重伤的年轻人。
    他们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惊怒交加的声浪便一下子炸开。
    “大胆!”
    “放肆!”
    “何等狂妄!”
    “竖子敢尔!”
    斥责声与辱骂声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要压着唐未济的肩膀,把他生生压倒。
    唐未济站在那边,面对着这些恶毒的言语扭了扭脖子,低声嘟囔了一句,“吵死了。”
    没有多少人听到,听到的人只是变得更吵。
    魏无忌的目光在董寺死的时候瞬间变得凝固,但紧跟着又变得阴森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唐未济也许不像传说中说的那样身受重伤,但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城北那么多人都看见唐未济受了重伤,做不得假!唐未济是被抬到漱云府的,做不得假!这惨白的面色做不得假,前些日子畏寒要的暖手暖脚的铜炉子也做不得假。
    唐未济一直处在魏无忌的监视之下,他确信唐未济绝不是完好无损的,何况距离唐未济受伤才多少天,任何人都不可能在这么短短的时间恢复。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唐未济这是有恃无恐,觉得自己不敢杀了他么?
    他站起身来,用无比威严的声音压倒了所有的声音,“放肆,唐未济,你无故杀我手下,是当本将军不存在么?”
    声音逐渐停歇,零星的咒骂声在其余声音消失之后也渐渐消散。他们看着唐未济,那一双双眼睛如同刀子一般。
    “砰!”董寺的身体在这个时候才轰然倒地,脖子断裂的地方汩汩流淌出血液来,背对着唐未济,脖子朝向的方向是唐未济之前站着的位置,倒有些像是在行五体投地的顶礼。当然,已经没了头,所以只能算是四体。
    唐未济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他用微不可查的声音喃喃自语,“算了,就这样吧。”这道声音没人听见,但接下来的声音却没有一个人听不见。
    他看着魏无忌,叹了口气,云淡风轻的,听得人心里头忍不住抽抽,“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忍你很久了啊?”
    他指着魏无忌,手指轻轻点着,嘴里一句跟着一句骂着,“你知不知道玄武营现在是个什么情形啊?你明不明白浮池之渊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啊?你晓不晓得百景城外面还有五万妖军啊?
    “都这种时候了,我都给你台阶下了,你还在这儿蹬鼻子上脸呢?我给你脸了?
    “堂堂天寿军主将,领着两万兵卒从南漠沙海赶到剑南道百景城,居然一战都不曾打过,一兵一卒都不曾损伤,听说你们来的那天旌旗倒卷,惶惶如丧家之犬?我都替你们臊得慌!
    “改名黑虎军,你们也配称为黑虎军?四神兽营里面的白虎营若是知道你们敢蹭他们的名号,信不信就凭着人家三千人能把你们两万人冲得支离破碎?我看你们改名黑猫军算了。
    “我与义渠街何老将军谈过,荣武军两万五千人,驰援浮池之渊,从上到下打得只剩下两千余人,加上义渠街的散兵游勇才不过五千人,你们叫他们残兵败将,暗地里说他们狗都不如。他们狗都不如,你们算什么?你们在漱云府吃香的喝辣的,暗地里骂何老将军叫何老狗,你们也配?
    “浮池之渊铁字营四百人从上到下全部战死,一步不退,那才叫英雄!你们和他们比起来屁都不是。知不知道,你们在我眼里屁都不是!
    “不敢与妖族正面作战也就算了,连守城都不敢守?不守国土,目无法纪,养着你们一帮子没胆子的废物有什么用?两万五千黑虎军?我呸!
    “外战不通,只会搞内斗。韩老将军为你们操碎了多少心,好心让你们入城,你们倒好,抢先占据城南,是准备一打仗继续往南跑?南边还有天险可守?你们知不知道百景城若是没了,剑南道防线要全线收缩,整个剑南道就此沦陷,妖族能一路打到天都,无险可守,一马平川!要有多少百姓遭殃?
    “城北妖族攻城,城头上站满了白登军和锦衣军,就连义渠军都派人过去,你们黑虎军的人呢?我哪怕养两万五千头猪都比你们有用!一群只会浪费粮食的造粪工具!废物!
    唐未济越骂越是激动,他指着魏无忌的鼻子,“我与何老将军商议三次,何老将军劝我三次,说你们黑虎军好歹也是正规军,守城时候能出点力,劝我以和为贵,毕竟妖族已经兵临城下,你们就是这么给我打仗的?
    “你们真该谢谢何老将军,不然我早废了你们!
    “还没打听清楚我的事情么是吧?那我明白告诉你们,死在老子手底下的三仙境都不止一个了,你们算什么东西?给你们点脸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后方送过来的物资到了城南先被你们扣下四成,百景城十万兵马,剩下的八万人马分六成,战时物资紧张,都是按人头分的,你们一个人长着两颗脑袋?韩仰之跟我抱怨说自己上了城头只能啃烧饼,你们这群废物大鱼大肉倒是舒服得很,当自己是个爷们?有你们这样的爷们么?都是带把的?哎呦可把我吓死了,我怎么看不出来?
    “我到这里三天?三天还是四天?我忘了。甭管三四天,我到这里几天给你点面子,大家各退一步,你还真当我怕你了?
    “锦衣军和白登军若是真起了大范围冲突,你行不行我把你漱云府都给你拆了?给你台阶下不下,属驴的?
    “你知不知道你们这群东西在我眼里连猪都不如?玄武营是老子的人,他们现在被困在红枫坡,我直白跟你们说清楚,玄武营两千人,死一个,我杀你们黑虎军一百个!
    “真是他娘的忍不了。”唐未济骂了一声,苍白的脸色逐渐变红,他看着魏无忌诚恳道:“你得知道,我这人不喜欢骂人,但你不算人,而且我也实在有点忍不了。”
    “我想想。”唐未济敲着自己的脑壳子,“我想想还有什么没说的。”
    他站在那边,转过身来回踱步,路过董寺那无头尸体的时候顺便还踢了两脚。
    唐未济的声音还在众人耳边回荡,在院子里跟着风欢快地来回穿梭,惊呆了众人。他紧跟着的肆无忌惮的举动彻底激怒了他们,魏无忌看着唐未济,目瞪口呆。
    他万万没想到唐未济竟然会说出这番话来。他是疯了么?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处境么?唐未济话语里说的什么三仙境自动被他忽略,开什么玩笑,三仙境是什么样的存在,这种话也就是吓唬人的吧。
    他不是来谈判的么?他不是来游说自己的么,他不知道黑虎军对百景城意味着什么么?敢这么和自己说话,不怕黑虎军哗变,百景城腹背受敌么?自己可是他的救命稻草啊,他怎么敢这么说话?哪怕是为了自己的性命,他怎么敢这么说话?
    魏无忌气急败坏,其中有一半是因为唐未济说到了点子上,就像是揭开了他的遮羞布,让那辉煌躯体之下的脓疮暴露在了煌煌天光之下。
    “你怎么敢!”他朝着唐未济叫道:“你怎么敢这么和我说话?你信不信我一声令下,你就要变成大唐的罪人!到时候提起你,人们都只会说你仗势欺人,逼得我黑虎军不得不反,你别忘了圣皇交代给你的任务是什么,你就是这么对待圣皇交代给你的任务的么?”
    魏无忌大声吼道:“你信不信我一声令下,要你死无葬身之地,就连韩白登都不敢替你收尸!拿你的人头出去说话,我腰杆都不带弯的!”
    唐未济一拍脑门,“啊”了一声,之前那古怪表情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脸上,他看着魏无忌,“你提醒我了,我忘了说最重要的一点了。”
    他看着魏无忌,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惊呆了的话,“你怎么就知道我是过来谈判的?”
    魏无忌呆住了。
    周彦岑呆住了。
    金飞宇呆住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他们看着唐未济,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是不是在捕捉声音的时候捕捉到了不属于这个空间的声音。
    唐未济仰头大笑道:“谁告诉你我就是过来谈判的?”他垂下眼帘,收敛了笑意,用冷淡的声音说道:“我是来要你的命的啊。”
    魏无忌眨了眨眼睛,有些没回过神来。
    “你当我为什么一定要见到你?”唐未济勾起嘴角看着他,“不见到你,我怎么杀你啊?”
    魏无忌再次眨了眨眼睛,紧跟着捧腹大笑,他用粗壮的手臂捶打着那席面,一拳把桌子砸得粉碎。
    他指着唐未济,坐在椅子上,坐在满地的碎瓷片与菜肴中笑得疯狂,周围的人也在同一时间笑了起来,他们古怪地笑着,他们看着唐未济笑着,他们抱着双臂笑着。
    魏无忌指着唐未济,向前探过头,“你是不是疯了?哈哈哈,说这种话,你凭什么觉得你能杀我啊?我站在这里不动,就凭你能杀我?”
    唐未济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看得魏无忌一脸嫌弃,“你那是什么目光,你信不信我把你的眼珠子抠下来?”
    唐未济叹了口气,“韩白登不知道我的计划,韩仰之也不知道我的计划,何粲然不知道我的计划,姚锦衣也不知道我的计划,你自然也不会知道。你们都觉得我受伤了。”
    唐未济顿了顿,“不错,我的确是受伤了,伤势也的确不轻,那么多人看见了,做不得假。可是……”他抬起头,目光异常诚恳,“可是谁告诉你我的伤势就不能复原呢?”
    他扭了扭自己的脖子,“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天躺在椅子上有多无聊,有多想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魏无忌看着唐未济,脊背突然间一阵发寒,他发现自己就像是被老猫逮着的老鼠。
    唐未济依旧在说话,“回天珠听过没有?一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没听过,真是白痴,亏我装了这么长时间。”
    唐未济点着魏无忌,“记住了,到阎王爷那边若有话说,就说我从一开始就是要杀你的啊。”
    他往前走了一步,难以言喻的惊恐瞬间笼罩了魏无忌的心头,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却瞬间被他按捺下去。
    “拦住他!”他冷哼道:“你即便恢复了全部实力又能怎么样?本将军与何粲然交手一样不分胜负,这里还有这么多人,既然想杀我,那就别想走了。”
    魏无忌没想到唐未济和自己一样不按常理出牌,他压根没想谈判,唐未济也压根没想谈判。他想跑,唐未济想杀他,只有全百景城的人以为他们两个要谈判。细细一想,这还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唐未济看着他们冷笑,衣服下方,一层青色的甲胄却早已经无声无息爬满了他的全身。
    “谁告诉你们,我和何老将军打个平手,就代表我的实力只有这么多的?”唐未济站在那边,如同一杆长枪,笔直刺向天空。
    周围的人蜂拥而上,他伸出手搓了搓。
    身后跟随他而来的韩仰之的亲卫刚要有所动作,才刚刚往前踏了一步,所有人便惊骇地停下了脚步。
    唐未济往前走,步伐轻松稳健,似乎压根就没有把周围的人放在眼里。
    周围的人知道他的实力有逸元境,一个个全力以赴。都是军队里出来的血修,都知道狮子搏兔的道理,杀阵之上拼谁的刀快,拼谁的胆子足,拼谁的配合好。动静之间,这些人已经把唐未济围得密不透风,一个个血脉化形完成。
    “杀!”
    他们同时嘶吼着,爆发出难以形容的强大杀气,冲着唐未济便冲了过来。
    只一瞬间,铺天盖地便全是血修化形之后的狰狞形态与那些形态背后无比强大的杀伤力。
    军中血修最擅军阵,这么多人可以瞬间斩杀逸元境后期,没有人觉得唐未济有能耐从这里逃脱,但他们错了,他们很快就知道——唐未济要的不是逃脱。
    ……
    漱云府内瞬间涌动着庞大的气息,冲天而起,不仅惊动了将军府的韩白登,就连城楼上坐着的韩仰之都忍不住站了起来,面色大变。他扑到墙垛旁边,手指几乎嵌在坚硬的墙壁里,难以置信低骂一声,“怎么回事?都疯了么?”
    他心中忐忑不安,但身在城北,却只能恪尽职守,心中无比煎熬。
    韩白登几乎是冲出将军府,胖厨子跟在他的身旁,粗声野蛮叫唤着,“快!快!集合!战时集合!去漱云府!”
    韩白登脸色极其难看,老将军深深呼吸着,儒衫背后已经湿了一片。
    胖厨子跟在他的身旁,喃喃自语,同样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想到那个结果,哪怕是他也忍不住变了脸色。
    韩白登突然道:“不,不去漱云府。”
    胖厨子豁然扭头看着他。
    韩白登咬着牙,“去锦衣军!”
    “少游侯!”胖厨子叫道:“他若是死了!”
    “你去!”韩白登扭头看着他,“你去漱云府,我去锦衣军。我没忘记唐未济走之前说的话,他可以死,百景城不能丢,他在锦衣军有后手,姚锦衣应当已经得到消息了。”
    “少游侯若是死了,你即便活着也得跟着死!”胖厨子急得满头汗,“信我的,与我一同去漱云府,姚锦衣那边不用你去监督!他分得清轻重。”
    “唐未济若是要死,我现在赶过去也来不及,姚锦衣那边是唯一的变数!”
    两人分毫不让,正在争执不休,小虎从外面匆匆赶过来,高声叫道:“不好,不好!”
    两人同时回过头,小虎大声叫道:“黑虎军紧急行动!”
    “形势危急!”韩白登急声低吼道:“听我的!”
    胖厨子咬了咬牙,胖胖的身体如同一只皮球一样从地上弹起来,朝着漱云府的方向飞奔过去。
    没人想到唐未济竟然会这么鲁莽,他心头焦急想着,但愿还来得及。
    ……
    气势在杀招之后如同乌云一样笼罩了过来,闯在最前方的偏将干瘦如同猿猴,却是铁骨钢筋,手爪长而锐利,足以将唐未济脑浆都掏出来。
    他看着唐未济的目光中满是残忍,但这种残忍在下一秒钟就化作惊愕。
    尖锐的手爪落在了唐未济的脸颊上,却只划出一连串的火花。唐未济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附上了青铜面甲,他血脉化形之后引以为傲的杀伤力在那青铜面甲之前不值一提。
    唐未济看都没看他一眼,侧过身子,一拳从他腹部砸了过去,在他还不曾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击穿了他的肚子,手掌握住了那根脊柱,轻轻一捏,他整条脊柱已经从中间断开,脊髓流淌出的时候,那人已经被炸开的气劲打成了两截。
    狂热的情绪席卷这些人,他们几乎丧失了理智,个人的死亡在他们的眼中不值一提,反而激起了他们的血性,他们冲得更急,手段更加毒辣。
    唐未济侧身躲过一条闪着蓝紫色雷光的尾巴,抓住一个人的手臂轻轻一扭,把他的手臂拧成麻花之后一拳砸碎了他的脑袋,拳头击碎了头发,穿过了头皮和头骨,砸破大脑皮层,搅乱了大脑边缘物质,最后打碎大脑中枢,又从另一边穿了出去。
    血液与白花花的脑浆撒了一地,那具无头尸体“噗通”跪在了地上。
    左边有人疾冲过来,速度飞快,已经形成了残影,一柄锐利的刀刺在唐未济身上,借着那前冲的势头划破了唐未济的衣服,甚至连青铜甲在这样的攻势面前都破碎了那么一瞬间。
    唐未济微微扭过身子,在那人冲过去的瞬间扯住了他的衣服,将他狠狠掼在地上,一脚踏在他的后脑上,把他的整个脑袋踩得粉碎。
    有人嘶吼着,释放出自己的血脉,是两颗奇异的不断旋转的仿佛太阳一样的眼球,那眼球震慑人心,直直盯着唐未济,这是属于神魂层次的攻击,难以避开。
    唐未济脑子里一阵钻心的痛,心湖被瞬间掀起一道金色浪花,浪花触及到了上方的菩提子,菩提子微微旋转,唐未济狠狠瞪了回去,那两颗眼球猛地炸开。一旁有人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两颗眼睛跟着消失,只余下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眼。
    他大打出手,如同神兵天降。这些人在军中能坐稳到都尉偏将的层次,实力自然是不用说的,他们联起手来可以迅速击杀逸元境后期的血修,然而却奈何不了唐未济。
    因为青铜树的存在,唐未济的身体层次已经相当于玄仙境的血修,又因为菩提子化作的强悍的神魂之力,他的真实战力全开之后可以短暂匹敌玄仙境。以天都大牢的那场刺杀为例,若是当时青铜树还在唐未济身边的话,秦雪儿甚至逼不出唐未济动用菩提子。
    他们可以困住逸元境,却哪里知道他们面前这个境界只有盈元境的小家伙真实战力可以匹敌玄仙境。
    这是谁能想到的事情?这种事情前所未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别说他们了,天底下有谁能想到这种事情?
    唐未济一招一式大开大合,势大力沉的同时却又能够精准找到对方的薄弱之处。他花费最少的力气造成最大的伤害,所有人在他面前不是一合之敌,哪怕他们联手,却依旧被唐未济找出重重破绽。
    他怀中的青铜镜不断闪烁着红色的点点,青铜树的声音稳定在唐未济耳边响起,唐未济一步一步向前走。
    他就像是在春日踏青的书生,闲庭信步,笑抚春光;像是登楼饮酒的诗仙,一身剑意如瀑,雪流剑被他提在手中,闪烁着的寒光带起雪花,白色的雪花沾染上鲜血,粉若樱花;青铜树凝成战甲,青铜拳头一拳拳砸出,迅捷有力。
    左边像是一头黄金狮子一样扑过来的巨兽被他一拳砸翻在地上,发出轰然的巨响,地面龟裂的同时雪流剑已经刺了出去,冰雪剑意凝固成冰山,黄金狮子发出一声怒吼,心脏破碎的瞬间被冻成了冰块。
    流水一样前进,有条不紊。一拳,跟着又是一拳。一剑,而后又是一剑!
    他的动作简洁,落在旁人眼中无比清晰,然而却暗合天道。黑虎军从一开始的疯狂逐渐变得惊惶。
    群体的力量是可怕的,能让一个平常极为理智的人变得疯狂,但这种疯狂是有限度的。当你发现自己周围的伙伴不断扑上去,然后不断横尸在地上,这些疯狂便会消退。消退之后剩下的就只有胆寒,害怕。
    前冲的身形变得迟缓,速度放慢,他们的动作变得僵硬,化形之后的强大身躯微微晃动着,那些血脉之力不稳,他们浑身的血气像是遇到了天地一样死死缠绕在身体周围,要从每一个毛孔重新钻进去。
    天上的太阳越发耀眼,光芒洒落在这片庭院中,漱云府的地面上已经铺满了残肢。
    唐未济依旧在杀着,院子里的那些人一个都不曾跑掉,被他飞速靠近斩杀。
    血流成河!
    唐未济踩着那一颗颗头颅,一块块血肉向着魏无忌靠近。
    周彦岑面色惨白地看着这一切,站在一旁瑟瑟发抖,像是冬日里的鹌鹑。
    魏无忌大喝了一声,化作一只巨熊,那黑色的手掌遮蔽了太阳,朝着唐未济拍打过来。
    天空瞬间澄清,阳光重新洒落,那手掌已经被唐未济切断,砸落在地上,发出可怜的“啪”的一声响声。
    唐未济捏着魏无忌的脖子,站在他的面前,重复了一遍自己之前的话,“说真的,我真的忍你很久了啊。”
    “魏将军,了不起啊?”
    一路匆匆疾驰而来的胖厨子站在天空,看着下面的场景,面无血色,惊骇欲绝。
    金飞宇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觉得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是不是以为我又偷懒了?哈哈,让你们失望了,万字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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