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爷和子寿走出碉堡楼不久,迎面来了一群河口人,追着二人要打。师爷连忙说:“各位慢动手,我们不是本村人,与各位平日无冤无仇,不要误会。”那班人问:“你们是哪里来的?”子寿说:“我们是从元城来的,你们不是要减租减息吗?家父已经答应,大家不要动刀动枪……”有人认出子寿,说:“他是赖长天儿子,我们把他抓回去!”众人涌上前要动手,赖虎领了一班族人走过来,双方又是一阵打斗,打跑了河口人。过了片刻,又有一班外村人走过来,子寿正想喊几句话,叫大家不要动手,师爷拉着他的手就跑。
    二人跑到元江河岸上,子寿说:“我们要去哪?”师爷说:“找条船回去给老爷报信。”子寿说:“大哥大嫂还在碉堡楼上呢,还有书春……”师爷说:“让他们待在哪儿吧,只要不开门,碉楼还是安全的,再说带上女人走也不方便。”
    月儿躲进云层里去,江面一片漆黑,本来岸边平日有很多渔家,这时一艘也见不到。大慨这些船家知道村中正在打斗,都悄悄走开了。二人沿着河边沙滩往前走,走了好几里路,才在一簇芒丛中寻着艘过河渡船。梢公不愿走,子寿给出了五块银元,才坐船回到元城。
    子文带着两个女人在碉楼中焦急万分,几个人走出去后。都渺无音讯,子文担心子寿的性命,书春惦挂着父亲的安危,二人出去大半夜了,怎么没见回来?是不是让人打了?一阵不祥涌上子文心头,他无法在这里待下去,他是家里的长子,不应该让子寿出去担风险的,他要出去看,就算遇到河口人,他也无所畏惧,他要对众人说:“大家快放下武器,天大事情,由我赖家公子一人承担。”
    主意拿定之后,子文对彩风书春说:“你们待在这,我要出去看看。”说罢就要去开门,岂知彩风书春一齐拉住他不准去。子文硬要去,说:“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我理应出去阻止他们打斗,就是死在乱棍之下,我也义不容辞。”彩风死死抱住他,哭着说:“你不是县官,又不是族长,这些耕田佬谁听你的。”书春也抱着他哭起来:“你没听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吗?一介书生,别白送性命。”
    见二人抱着自己苦苦哀求,痛哭不已,子文不觉心软,万丈豪情顿时化为乌有。他望了望彩风,又望了望书春,叹了一口气,说:“我听你们的话,不出去了。”书春方慢慢松开了手,彩风依然抱住他不放,生怕一松手,丈夫会从自己怀中走掉。
    子文心中不禁感慨万分,常说妻妾同心,黄土变金。日后把书春娶回来,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了。书春一双忧郁的眼睛也不时望着子文,似乎把他五腑六藏都看透。书春想,别以为你男子汉才有豪情壮志,我也可以为你去死。但我现在死了,能得到什么名份儿?彩风后悔今日来到这是非之地,即使没有什么危险,也白白担惊受怕。看书春十分在乎丈夫,如果日后……
    二人各怀心事,均不做声,夜已深,村寨传来阵阵鸡叫,似乎天快亮了。外面打斗喊叫声渐渐减少,声音好像越来越遥远。子文领着二人重新爬上楼顶观看。天色仍然阴沉沉的,西山上空映出异样的光亮,橙色转为白蓝色,似乎有场大雨来临。村寨中,几十处火光依故,也许人们只顾打斗,无心去救火了。
    突然一道蓝光划破夜空,一声雷响,吓得彩风双脚发软,几乎跌在地上。书春连忙去扶她,紧接着猛风吹来了,子文说:“要下大雨了。”领着二人走回楼里,霎间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子文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他和彩风书春三人说话也听不见。也许老天爷震怒了。
    暴雨足足下了两个时辰。天大亮了,彩风靠着子文身上睡着了。子文脱下外衣给彩风披上,见书春毫无疲倦之意,说:“你也睡会儿吧。”书春说:“我睡不着。”子文握住了书春手,觉得她的手凉凉的,看她衣衫也单薄,犹豫着要不要把外衣让给她。书春说:“我知道,这个时候你会左右为难,既然忠孝不能两全,你还是顾全大局吧。”子文心中一阵感动,把书春的手握得更紧了。
    又是一声辟雳巨响,彩风猛然大叫“救命!”书春摇着她肩膀说:“我们还在碉堡楼呢!”彩风说,她做了一个怪梦,梦见自己正在祠堂熬粥,一群妖魔鬼怪追着一个人进来,彩风看清来人是赖虎,赖虎见无处躲藏,竟爬上灶间,揭开锅盖,一头跳进沸着的粥水里。吓得彩风大叫救命。彩风说:“幸亏跳进锅中的不是四叔,看来,赖氏五兄弟是凶多吉少了。”
    这雨下得突然,收得也干脆。一声巨雷后,乌云散去,太阳已露出脸了。碉楼前又传来一阵喊叫声。子文以为又有人来打斗,紧张起来,彩风听出喊叫声是子武子寿兄弟,欢叫着说:“三叔四叔来了,我们快去开门。”
    子文见到子寿,兄弟俩抱作一团,庆贺劫后重生,书春也紧紧拉住父亲的手。子武说:“今天让你们担惊受怕,回去叫父亲摆洒给你们压压惊。”子武一身黄布制服,腰扎黑皮带,挎着左轮手枪,样子威风得很。见他带来的十个护商团丁,个个背着七九步枪,枪尾还安上刺刀。
    兄弟三人正说着话,一阵哭喊声传来,赖龙兄弟抬着七叔公走过来了。随后跟来几百族人,个个头发凌乱,脸色铁青,全身湿透。七叔公躺在在一张门板上,脸如土色。赖龙兄弟抬着门板,慢慢走入祠堂。
    子文急忙走到七叔公前面,问:“七叔公,你怎么了?”七叔公肚子被人打了一铳枪,穿了个碗口大的洞,连肠子也露出来。他双目紧闭,嘴巴蠕动一下,却说不出话来。书春连忙到厨房盛了碗水,喂给七叔公喝。族人说,昨晚七叔公整个晚上都领着族人救火,谁知房屋越烧越多,打斗越来越猛烈,七叔公上前与河口村人论理,谁知被人家暗中打了一铳枪。
    子武说:“这些刁民太可恨了,要抓他几个回来治罪!”族人说:“一切事端都是河口村引起的,他们还说要拉赖长生大爷呢!”“他们无端来烧我房屋,打我族人,杀我猪羊,大白天欺上门来,真可恨!”“他们不怕死,我们也不要命了。明日去扫平河口村,誓报一箭之仇!”
    族人群情激动,祠堂来人越来越多,有好几千人,差不多能走动的族人都来了。忽然,七叔哼了一声,众人连忙围上前说:“七叔公,你……你还好吗?”七叔公张开了失神的眼睛,望着众人,望着子文兄弟。子文伏在他跟前,拉住他的手说:“七叔公,你放心,师爷叫来了火船,待会儿送你到城里医治,你会没事的。”七叔公也不知那来的力气,紧紧拉住了子文的手,仿佛拼尽力气说出了一句话:“要和……为贵……”刚说完话,便闭上了眼睛,拉住子文的手垂了下来。
    七叔公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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