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她自那日遇见赵恪开始,便在心中盘旋,几经波折之后,终于说了出来。
    香料一途自古以来便掌握在世家手里,便是随着改朝换代有些许微末技艺流传在外,那也不是她这个乡野之地的黄毛丫头能够得到的。
    不说旁人此后听闻她大病之后忽然如有神助,掌握了各式香方,会不会眼红探究。单单常父常母问起这手艺从何而来,她都答不上来。
    到时候师出无名,便好似身怀至宝的稚子招摇经过闹市,如何能得安稳?
    而假托她这一身本领习自赵夫子留下的遗卷,只要操作得当,便少了不知多少麻烦。她也得以不再遮遮掩掩,眼睁睁地瞧着常家吃不上饭却不能轻举妄动。
    心中那股雾蒙蒙的窗纸终于被捅破,赵恪忽地领会了她的意思,眼神复杂地看着地上散落的书卷。
    赵家世代耕读传家,一向侍奉书籍为至宝。到了他这一代,谁也想不到自己的亲爹却因为这些东西丢了性命。
    故而他对这些四书五经的态度一向复杂。自小接受的谆谆教导让他知晓要读书上进,可三年来的潦倒境遇又让他痛恨这些泛黄的书页。
    如今穷困之际乍然听闻此物尚且有次妙用,得以救助常家于水火,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秉持本心,静静点头。
    得益于早逝的赵夫子,精怪鬼谈之事他虽不信,却也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之下得知了不少。
    故而常瑛身上的秘密虽多,他也默契地只做不知,并不多问。
    虽说他自己已经穷困到了如此境界,可若能为常家济一济困,倒也不算辜负前些年念过的仁义礼智。
    二人就此达成一致,赵恪此后得以在常家得一收容之所,而常瑛,便假借赵秀才留下香方之名制香开源。
    二人皆是心智早慧的孩子,此事敲定,便也不再磨蹭,把赵家那破破烂烂的茅屋收拾一下,便背着那散落的一筐书籍相携下山。
    相隔半日再入常家之门,两个孩子这一身湿淋淋黑乎乎的模样自然让吴氏惊诧不已。
    得了常瑛简述之后,她更是气得一改往日的温柔模样,大骂郑地主不是个东西。
    可是骂归骂,人家这次做的干净利落,丝毫没留下证据,他们便是有天大的冤情,也苦于自己势单力孤,更是找不到说处去。
    吴氏泄了泄火气之后,终于想起正事,急忙把赵恪迎了回去,又烧了灶忙活开,要他们喝些热水免得着凉,口中直道要赵恪在此常住,千万不要把自己当外人。
    常瑛既得了个暂时万全的由头,自然不肯再荒废时日。换了身勉强能见人的粗布衣服之后,便背着她的那套大箩筐一头扎进了后山。
    前些日子她上山来守株待兔便发现,这处人迹罕至的荒山里,她求之不得的宝贝可不少。
    眼下正值五月,一年之中日头最烈的时候。得益于那太阳无私普照的热量,这山林之间的草木个个都牟足了劲儿朝上长。
    譬如那一株株挤在一团的茉莉,碧绿轻盈的叶丛之间便争先恐后地开满了花苞。
    远远望去那花瓣虽若隐若现,可是那一抹香魂魄却是清新幽远,格外雅致醉人。
    她欣赏归欣赏,手下的动作却不慢。
    食指与拇指夹住花柄,自斜上方微微用些巧劲儿,那洁白似玉的花瓣便毫发无伤地落入她的手中。
    仔细瞧瞧那花茎,却还依旧柔嫩,断口处光滑利落,并不影响再次开花吐蕊。
    茉莉吐香之妙,须得午后烈日当头时采下那含苞的蓓蕾,加以平铺窖藏。
    此时是一天之中阳气最盛的时刻,即使常瑛动作极快,却还是免不了自己一张脸被太阳晒得泛红。
    待到那方大箩筐中堆叠的花苞已经过了半数,她这才抬手随意地抹了一把汗,脚步轻快地下了山。
    戌时将至,吴氏恰恰在灶间继续做那千篇一律的黑面窝头,坑坑洼洼地小院里只有赵恪一个人,埋头在石臼旁舂米。
    他自觉借住在常家要让常父常母平白多养活一张嘴,故而干活极为勤勉。不顾吴氏的阻拦,一刻也不曾歇着,瞧得吴氏简直越看越满意。
    她家的小子常平常安长到十二三岁还有贪玩偷懒的时候,没想到赵恪这个读书人家的孩子,在这乡野之地过活了几年,竟也把这些粗笨活计干得极好。
    常瑛远远地朝他点头,心照不宣地朝那人晃了晃自己背上那一篮轻灵悠远的香气,笑嘻嘻地寻了个簸箩把皎洁的花苞摊开。
    若想保留花材的纯净香气,这些茉莉花苞还要一一去蒂窖藏。
    她的手速虽不慢,一时间进度也是感人。
    赵恪扫净了地上的谷壳之后,自觉地带着小板凳过来帮她。
    多了一双手之后,速度果然快上不少。
    层层堆叠起来的柔嫩花苞静悄悄地躺在了阴凉处,遮住了原本四溢的花香气。
    只等入夜之后,这玲珑如雪的林上月光静静开.苞吐香,绽出一室馥郁。
    而有了赵夫子藏书的由头之后,纵使两个孩子年纪不大,常父常母出于对传说中的秀才老爷的崇拜,对此事也将信将疑地上了心,一气寻摸出十余条帕子并上数把纳凉扇风的团扇。
    常家村西去三十里便是县城,得益于此处恰恰是高阳县主的五百户食邑,坊间爱俏的姑娘不少。如吴氏这般针线活不错的妇人,许许多多都有做些针线帕子赚钱的差使。
    难得吴氏把女儿疼得紧,连夜做了这许多送来。
    静静等待三日之后,那帕子香扇便好似与那极好的茉莉融为一体了一般,挥动摇摆之间便送来阵阵沁人心脾的香气,只叫人忍不住贪婪地多吸上几口。
    “果真成了!”
    吴氏捧着那帕子,小心翼翼、翻来覆去地看。
    她在家做姑娘时,也曾买过那货郎沿街叫卖的熏香帕子,可惜那香气污浊粗劣,也并不持久,比起阿瑛今日做的这些可差远了。
    “阿娘喜欢拿着用便是。”
    椒兰香草,素来便被世人喜爱。这帕子的熏制虽不复杂,味道却也干净清澈,给吴氏日常用着也相宜。
    “不不不。”吴氏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这香帕是你忙活了好几日才做好的。娘不要,若是能买个好价钱才是好呢。”
    见她坚辞不受,常瑛也不再硬塞。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她明白,这些帕子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依照常家的窘境想拿出来不容易,吴氏这是舍不得用。
    小姑娘心里默默记下这一桩,再次坚定了自己要让常家的日子好起来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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