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谢行俭撞门而入, 只见爹娘两个人哭的泪眼滂沱, 罗棠笙碎步挪过来, 将手中的信递给谢行俭。
    “老族长大限将至?”
    谢行俭吃了一惊, 五指瞬间将信纸握得发紧, 腮帮子咬的酸疼, 缓过气后, 他艰难的行至爹娘身旁。
    他咬咬嘴唇,深深吐息几次,“老族长的大事, 咱家肯定是要到场的,爹和娘赶紧收拾收拾,明天咱们就回雁平。”
    “小宝, 不可!”
    谢长义虽伤心却还有理智, 堪堪收住眼泪,不赞同道:“你现在是京官, 没有皇上的旨意, 你能轻易离开?你可别乱来, 老族长的后事, 我跟你娘回去拜一拜就行了, 你好生在京城呆着, 别误了皇上的事。”
    谢长义说的在理,这段日子京城发生了很多事,西山银矿崩塌, 翰林院朝考作假, 重新出朝考题等等,这一系列事谢行俭多多少少都有参与,所以现在正是关键时刻,谢行俭离开不得。
    罗棠笙跟着小声劝道:“按常理,夫君是要回去看一眼的,可眼下非同寻常,夫君这时候回去,岂非功亏一篑?”
    因为杜程二人舞弊被斩首,翰林院这边,就属谢行俭这个从五品官能站出来主事。
    新朝考才结束,等新翰林进来,这几天正是谢行俭立威立势的好机会,倘若谢行俭这会子离开京城,这不就是眼睁睁的将资源拱手让给别人了吗?
    而且敬元帝这段时间只往谢家赏赐了金银珠宝,大家心知肚明,大的赏赐还在后头呢。
    他一旦在这种关键时刻撒手走了,敬元帝会怎么看他?定会认为他矫情。
    毕竟老族长不是他嫡亲的长辈,要守孝道也用不着千里迢迢的回家去守。
    朝中人都在揣测,说等新朝考结束后,谢行俭的官阶势必是要往上提一提的。
    谢行俭在这时候回老家,真的很不明智。
    劳心费力的做了这么久,不就是等着入敬元帝的眼吗,不就是等着升官发财吗?
    如果现在他远远的跑到雁平,来回一个多月,加上办丧事,怎么着也要两个多月。
    时间线拉的太长了!
    朝中时局千变万化,指不定他再回京城的时候,展现出来的情形早已革新,也许他已经成了过去式,在敬元帝跟前,大概又冒出了新的红人。
    这个道理谢行俭懂,为官者最不喜的便是家中有孝丧,直系血亲丁忧三年太不划算,为了防止为官时出现丁忧,一般官员都会谨守孝道,为的就是不想家里老人误了他们的官途。
    何况这回又不是家中嫡亲血亲办丧事,他真的用不着赌上前程回家探望。
    王氏抽搭着匀平了气息,压低声音劝导:“小宝,你爹说的对,你就别回去了,太耽误事,再说了老族长和咱们家算是五服外的亲戚了,他没了,也用不着你去守孝,咱家有我和你爹还有你大哥就够了。”
    谢行俭想起老族长几年前笑着跟他开玩笑,说要喝他的喜酒,看他娶的新娘子,还想抱他的孩子,亲自给小孩取名……
    这些往事如电影画面浮现在脑海,他忍不住心头一酸,噗通就跪下了,双目含泪:“爹娘,老族长的事就麻烦您二老了,儿子无能,不能回雁平再孝敬一回老族长……”
    王氏和谢长义见儿子哭的伤心,才止住的泪水哗啦一下奔涌而出,三人瞬间抱头痛哭,边哭边掰着手指,诉说十几年前老族长照顾他们一家的琐事。
    这些事是跟大房分家前的一些接济小事,可就是这样的鸡毛小事,愣是让谢家人记在心中一辈子。
    罗棠笙抚着胸口,犹自不安,她从未见公婆和夫君这么痛苦,听着三人絮叨老族长对谢家的恩情,连她这个从没见过老族长的人都忍不住哀恸。
    回雁平的事暂且就这么定下了。
    王氏和谢长义明天就出发回老家,罗棠笙作为家中一份子,也跟着回去一趟,算是替不能离京的谢行俭敬一份孝心。
    翌日一早,谢行俭就吩咐居三亲自送他们回去,为了照料几人路上的起居,他让秋云以及汀红汀兰都跟着一道回去,因人数多,他又雇了一辆马车送他们回雁平。
    安顿好爹娘回家事宜后,他这才洗漱一番往翰林院赶。
    为了不耽误点卯,早饭他都没来的及吃,当吏部将新朝考选出的庶常送到翰林院时,谢行俭起身急了些,贫血症来的快,差点晕眩过去。
    金庶常和黄庶常忙扶住谢行俭,问谢行俭可是有碍。
    谢行俭抬手抹了一把疲倦,摇头说无事。
    黄、金两人相互交换了个眼神,等谢行俭出去和吏部进行新庶常交接时,两人凑到一块嘀嘀咕咕起来。
    “谢大人眼尾红的能滴血,应该是哭过了。”黄庶常压低声音,猜测道:“而且哭的挺厉害,说不定哭了一宿。”
    “不能够吧!”
    金庶常望着屋子里和吏部官员谈笑自如的谢行俭,喃喃道:“谢大人性子坚韧,之前翰林院文书被毁,大家都急成什么样了,也没见谢大人慌神,有什么事能惹谢大人哭?反正我不信。”
    “你不信有屁用。”
    黄庶常日常怼金庶常,他趴在窗口悠悠道:“你没发现谢大人今天不对劲吗?我找大人盖章时,发现大人一直发呆,喊了好几声才回神,谢大人在翰林院一向精神奕奕,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无精打采。”
    “说的也是啊,”金庶常哼了声,琢磨道:“咱们等会探探谢大人的口风,看看谢大人是不是遇上麻烦事了。”
    黄庶常点头,见里头谢行俭和吏部交接结束,两人连忙绕进屋子。
    谢行俭将新来的庶常安排妥当后,坐在椅子上提笔思绪万千,一会想他爹娘和棠笙出了京城没有,一会想老族长现在还在不在喘气,总之一时悲一时忧,哀叹不停。
    黄、金二人站在门口犹豫半晌,谁也不敢上前敲门,金庶常还在记恨刚才黄庶常怼他的事,趁着黄庶常不注意,金庶常往后退了两步,一个飞旋腿,将黄庶常踢进了屋内。
    房门陡然从外面被打开,砰的一声惊的谢行俭从忧伤中骤然清醒。
    黄庶常慌忙从地上爬起来,狠狠的瞪了一眼身后的金庶常,随后跳着被摔疼的脚,一波一拐的来到书桌前。
    谢行俭心情不好,遂冷了脸面,质问两人为何不敲门就进来,还有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金庶常闻言手足发凉,心中越发肯定谢大人遇上了棘手的事,以往在翰林院,即便他们以下犯上调侃谢大人,谢大人都不会生气。
    黄庶常更是被谢行俭从未有过的怒火吓的肝胆俱裂,到嘴边的试探问话愣是吓的没声了。
    谢行俭冷冷的看着两人耷拉着脑袋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顿时心里窝火,于是提高嗓门,语气越发凌厉,怫然道:“你们不好好的去教新来的庶常做事,跑本官这里胡闹什么?咱们翰林院现在没有翰林院士镇馆,本官就指望着你们能替本官好生教导一下新庶常,瞧瞧你们一个两个毛手毛脚的,也不怕让新来的兄弟们看笑话?啊!”
    黄、金二人被骂的哑口无言,谢行俭虽有些泄私愤,但骂的对。
    吏部的人刚才说敬元帝暂时没有认命翰林院士的打算,因吏部官员是谢行俭在国子监时期的老同事,那人还偷摸的提点了谢行俭两句。
    “翰林院两年后散馆,时间不长,皇上打量着准备在大人这届班底挑选一二有能力、敢担当的人上来认命翰林院士。”
    这是吏部的原话。
    谢行俭心思沉了沉,吏部既然敢将消息传递给他,想必得了敬元帝首肯,若无意外,两年后留馆上任的肯定有他。
    但吏部还留了其他的话:“翰林院如今是谢大人当家,大人可要用心管教好底下这帮毛头庶常们,若出了差错,皇上第一个就是找谢大人问罪。”
    因为这声问罪,谢行俭才朝黄、金二人发火,自从敬元帝惩处杜程二人后,朝中有不少人明着讥讽翰林院成不了气候,说翰林院现在都是一帮没经验的庶常撑门户,扬声问他们能做出什么大事。
    还有更难听的,这些矛头直指谢行俭,讽刺谢行俭是个嘴上无毛的小子,翰林院让他领班,不出三日翰林院定会成为一池浑水。
    谢行俭听到这些流言蜚语时,气的耳边嗡嗡作响,他不相信敬元帝没有听到风声,但敬元帝放任这些朝臣嘲笑他,可见敬元帝是在暗中考察他,看他能不能沉住气,有没有魄力将翰林院打理的有条不紊。
    这两天除了和五位先生批阅朝考卷,他还抽空找来检讨张怀兴和编修卢长生,三人将近期翰林院的规划做了调整,预备腾出精力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庶常。
    新庶常们在读书能力上是稍逊黄、金等人的,不然第一次朝考时他们就能进翰林院了,考两次才进翰林院,算复读生。
    撇开能力方面,这些人还比黄、金等人迟了小半年才来翰林院,做事生疏不说,还有些畏首畏脑。
    毕竟是复读生嘛,新庶常在这些老前辈面前,总会表现出一些自卑。
    谢行俭刚和新庶常会过面了,要他说实话,这些新庶常很难带,但人都来了,他没得要退货的道理。
    所以他跟张怀兴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实施老人带新人的政策,力求半个月内,让这批新庶常能够正常“上班”。
    他肩上的担子任重而道远,黄、金等老庶常同样如此,所以见到两人慌里慌张的闯进来,谢行俭忍不住勃然大怒。
    这般没正形,难怪朝臣敢当着皇帝的面嘲讽他们。
    黄、金两人被教训的满心慌乱,黄庶常大胆抬眸,拼着再被骂一回的下场,黄庶常惶恐的说出他们进来的目的。
    “大人为了翰林院呕心沥血,下官等惭愧,不过大人投身朝政之时,可千万要保重身子啊。”
    金庶常心思活络,连忙附和:“大人今天似乎格外疲惫,下官和黄庶常担心大人,这才斗胆过来问问,大人可是遇上了难事?若有,大人不妨和下官说说,些许下官能帮上忙。”
    “你们的好意本官心领了,”谢行俭侧身摆摆手,勉强挤出三分笑容,和气道:“本官不过是这两天熬夜太过,双眼发涩,多歇息就会好的。”
    金庶常正准备说请大夫过来看看,却被谢行俭一句话堵住了嘴。
    “你们不给本官添乱,本官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赶紧回去吧,要想帮本官,就好好的教会新来的庶常。”
    见打听不到消息,黄、金二人只好丧着脸离开。
    谢行俭恹恹的瘫在椅子上,心想他该收收心了,可不能将情绪带到官场,连黄、金二人都能发现他的不对劲,那么,躲在暗处监督翰林院的人呢?
    唤人端来一盆冷水,洗了把脸后,谢行俭抖擞了精神,开始认真办公。
    诚如他所料,他的不对劲,不消半个钟头,就有人汇报给了敬元帝。
    敬元帝轻呷一口温茶,听完回禀后,垂下眼睑问谢家最近出了什么事。
    来人细细的将雁平来信的事说了,敬元帝把玩着手中的官窑粉釉瓷盏,浅笑道:“这小子倒拎的清孰轻孰重,不愧是朕看中的人。”
    “皇上就不说说谢行俭为谋锦绣前程,竟铁石心肠到对族人的大限将至都无动于衷吗?”
    对面坐着的人含笑如沐春风,轻描淡写的指责谢行俭的不对。
    此人语气很淡,意味却极为厉害,嘴上说谢行俭,尖锐的目光却直刺敬元帝。
    一旁伺候的钟大监脸色瞬变,敬元帝却很轻松自在。
    “爱卿是在怨朕铁石心肠杀害李松?”敬元帝合上茶盏,将喜爱的粉釉瓷重重的掷在桌上,力气之大,瓷盏瞬息碎成八瓣,里头的茶水沿着桌脚往下直淌。
    “微臣不敢。”徐尧律起身垂头拱手。
    “你有什么不敢的!”
    敬元帝皮笑肉不笑的道:“当年为了向家大小姐,都敢求到父皇面前,让身为东宫的朕去替大臣之子涉身北蛮险地,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咣当一声,随着敬元帝怒火咆哮,屋内瞬间静了静,就连袅袅飘散的龙涎香都被震的拐了个弯,钟大监心跳的极快,甚至不敢喘气。
    徐尧律从容不迫的跪下,因为对此事供认不讳,所以徐尧律只字不言。
    敬元帝不想旧事重提,可今天听到他捧在手心的臣子,拐弯抹角的愤恨他杀了李松,作为九五至尊的帝王,谁能忍气吞声允许这种事发生。
    此事过去了多年,敬元帝早就不怪徐尧律了,相反敬元帝打心眼感谢徐尧律,若非徐尧律上奏父皇让他领兵出征,他当时就找不到机会向父皇展示自己。
    为帝王者,就要心狠,当年在北蛮地界遇袭,如果他不伤的惨烈些,父皇就不会下定主意赶成王去封地。
    说到底,徐尧律年少做的事,无形中帮敬元帝拔除了皇位竞争对手。
    “谢行俭的事,你怎么看?”敬元帝缓和了语气,话锋一转,回到之前的话题。
    “为臣子者,此时此刻他还能坚守翰林院,当奖。”徐尧律面无表情道:“但身为谢氏族人,不去送一送老族长,可以说不孝,当罚。”
    “忠孝两难全。”敬元帝听后沉思良久,“他的难处朕该理解,爱卿且先回去吧。”
    徐尧律走后,敬元帝立马宣旨让谢行俭入宫。
    谢行俭这次进宫有些提心吊胆,他没有跟爹娘回乡这件事,他是越想越后悔。
    一来是觉得对不起老族长,二来是担心敬元帝觉的他不是个东西,没孝心。
    所以进了宫后,他头一个就是跟敬元帝请假,说他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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