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铖明被众将士们护住,毫发无损,有些悲悯地叹了口气:“堂堂北飞鱼落到这个下场,可怜。罢了,给大人你一刀痛快,算是我萧家最后的仁慈罢。”
    旋即,萧铖明使了个眼色,便有个将士上前,举起了手中的刀。
    寒光铺天盖地而来,杀机准瞬及至,如踩死一只蚂蚁。
    然而兀地,一声金铁碰撞的锐响,下一刻掉在地上的,不是辛歧的脑袋,而是那名举刀将士的脑袋。
    阴风至,英雄来。场中出现了一名男子,着黑衣,执匕首,俨然也是名夜枭。
    可他没有蒙面,露出自己本来,很是平凡的面容。
    此刻那面容将辛歧护在身后,对萧家所有人,毫无掩饰地露出了嗜血的杀意。
    “你是……”辛歧略微迟疑,面容似乎见过,但不太熟。
    “又是夜枭……等等,好手?你是谁?”萧铖明心里一个激灵,下令众人戒严。
    那夜枭似乎听到了一个大笑话,嘲讽地一挑眉,看着萧家将士,匕首等待着饮血——
    “前南绣春,影八。”
    辛歧心里一动。原来来者是不久前效忠辛夷的影卫,以前跟卢家的,后来回归中原,曾在锦衣卫里,当过一段时间南绣春。
    “前,南绣春?”萧铖明玩味着这几个字,轻蔑地耸耸肩,“现任的北飞鱼都快油尽灯枯了。怎么,一个前任的南绣春,还来送死?”
    “此乃我萧家事。你,不必妄送性命。”辛歧也低低劝道,伸手要拉影八。
    然而后者避过辛歧的劝阻,亮出那柄普通的匕首,一步步向萧家走去,每一步踏出黄泉哭,每一步引来厉鬼随。
    就算是前任,那也是曾经暗夜封王的人。
    南绣春的戾气没有丝毫暗淡,正从他身上一寸寸攀升,达到骇人的巅峰,将场中所有萧家人锁定。
    萧铖明不舒服地握紧了手中剑:“就算是南绣春,区区一己之力,也敢和我兰陵萧作对……”
    “兰陵萧?”影八忽的一声轻笑,打断了萧铖明,那笑声噙着嘲讽,和一股微凉的傲气,他继续向萧家逼近,一笑一叹。
    “世人如今只道魏三家,怕是忘了当年五姓七望的荣光了罢。得五姓追随,可天下易主,得一姓效忠,可封王拜相,连这句街头巷尾的童谣,也没多少人记得了吧。”
    “沧海桑田,说得那般了不得,却也不过是三年的事,这人间就换了一遭了。权力的棋局上来来去去,你方唱罢我登场,车轱辘似的换,烟云似的散。”
    “世人只识眼前的掌权者,只谄媚胜出者,输的人老去的人被时光掩埋的人,迅速地就会被遗忘罢,忘得渣子也不剩,就像从未出现过。”
    “是了,你们忘得太快了。一页翻过,青史作了黄,黄沙下的枯骨未僵,你们就开始歌舞升平,跪在新王的脚下恭祝千岁,全都是健忘的。”
    影八的笑带了缥缈劲儿,恍若从时光尽头赶来,携来不过是几年前的历史,却听来,放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世人眼光短浅,只识今朝君,前尘昨梦,哭的人泪还未干,就已经忘了当年骨冢。
    赢的人被铭记,输的人被遗忘,沧海桑田不过是一瞬间,全都似一场南柯梦。
    ……
    黄粱熟,醒来时,换了人间。
    故人非昨,归来时,无人识。
    ……
    萧家人有片刻怔悚。无关乎立场,他们也感到了一股刻骨的哀凉,关于时光,关于遗忘,关于白驹过隙如一梦。
    他们莫不是下一个卢。
    输者,被遗忘,功过,被掩埋,一阵黄沙过,当年英雄无人忆,只在稚子笑谈中。
    萧铖明眸底癫狂的执念,如火般燃烧,尖声大喝:“所以我萧家拼了一切,要一个名!流芳百世,青史不朽的名!要后人无可遗忘,我兰陵萧的历史。哪怕要赌上一个大注,我萧铖明也赴死如饴!”
    要的,只是名。
    或者说,莫忘。
    输赢更迭,换了人间,也不被历史掩埋的,莫忘。
    影八复杂地看着浑身如沐火的萧铖明,无声叹了口气:“如此,你我无话可说。动手罢。你无退我亦无悔。只是想最后告诉这世间。”
    影八顿了顿,探头看向这十方天空,八百里秦川壮阔,山河多娇,却敌不过岁月无情,人间人易忘人。
    “如今这世上,还能记得那镇守边疆四十载不教胡马侵我一寸河山的大将军的,估计只有在下一人了罢。也好,便连同我这最后一个,也被历史掩埋罢。”
    历史滚滚过,都作笑谈中。
    连我这最后莫忘之人,一同化作历史罢。
    影八举起了匕首,眸底再无任何留恋,他最后看向辛歧:“北飞鱼,你就不必掺和了。辛姑娘需要你,你要好好活下来,辛姑娘念着你。”
    辛歧一愣。下意识要拒绝。却觉得后衣领一个大力被提了起来,旋即身子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
    他本就是风烛残云了,哪里作得了半丝抵抗。
    只眼睁睁瞧着自己往悬崖飞去,然后跌下了白雾缭绕的深壑,最后还能瞧见影八一笑“走好,不送”,旋即,这男子就冲向了萧家军队。
    ……
    半个时辰后,此地安静了下来,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乌鸦在上空嘶鸣盘旋,触目是泛滥的鲜血,满地没头的白骨。
    其中,便有影八。
    他倒在了地上,再无一丝气儿,笑还凝在脸上,未僵。
    最后的笑如同解脱,干净得似这头顶青天,历时光蹉跎而不改。
    世人都遗忘只我一人铭记的痛苦,终于作为一只枭,结束了。
    岁月如河旧人都作鬼而我独活的痛苦,终于和你们一样,结束了。
    ……
    于是将我一同,化作历史罢。
    ……
    胜者是萧家,靠着绝对的人数碾压,最后剩下了十几个人,萧铖明被保护得好,并未有大伤。
    然而他亲自蹲下去,为影八阖上眼睛,也泛起了解脱的笑意:“都结束了。辛夷那边应该没有活下来,她死了遗诏也就没意义了。我萧家终于保了越王王道无阻,助了我们效忠的王,登临河山之力。我王一定会大发雷霆,不会放过我们,辛太傅也算是英雄有名,老夫素有敬佩,但是,为了我王,我们必须要代替他,去沾惹肮脏的鲜血。只待来日,我王临天下,追封庇荫我萧家,便能成我萧家不朽之名,拥立之一等功勋,后世不忘之青史流芳。”
    萧铖明举起了剑,横在了脖子上,脸上泛起煌煌的异彩:“为此,献上命和信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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