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长安城另一边,王家大宅里。
    郑斯璎听到这个消息时,泛起了幽幽笑意:“辛夷又晕过去了?”
    “可不是。大姑娘心思巧,送去俩小物,说成是江离的。一件吴钩诀别,一截朱弦断情,辛夷哪里受得了这个激。”杜韫心讨好得都笑出褶子了,“自从去年冬,不知江离和辛夷闹了什么矛盾,二人就一直别扭着。辛夷心里闷的气都积成病了。”
    郑斯璎唇角微翘,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果然世间千万病,心病最难医。她辛夷曾经神气得像个小兕,如今只怕是霜打的茄子。”
    杜韫心连声附和,凑近前道:“姑娘下一步如何打算?”
    郑斯璎一时没说话,抬眸所见庭院里,奴仆们张罗着双喜灯笼,热火朝天。
    那是她的十里红妆。是她的坟墓。却是王俭的一步好棋。
    王萧联姻。笼络前朝。
    快了,下个月,豆蔻少女就要嫁与半百老头为续弦。
    郑斯璎的指尖蓦地刺破掌心,不经意间有划破信笺的脆响。
    她这才意识到,手里还攥着一摞信,封封抬头“卿卿启”,封封落尾“江离书”。
    “姑娘还留着这些信呢。”杜韫心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句。
    郑斯璎自嘲地笑笑。眼光落到信笺上,字字句句她都看了无数遍了,一个人在长夜里看。
    “卿卿启,见字如面……此去川蜀,实是有要紧政事,追随翘首者万万,不忍负之……然相思刻骨,辗转难眠……”
    “卿卿启,见字如面……江山与美人之问,我已得答案…逐江山,无意王业,只愿掌天下权,护你我余生静好……”
    “卿卿启,见字如面……隐瞒身份之事,非我本意,唯恐大白天下,反倒令你牵连涉险……若要选择你的猜疑和你的安危,我宁愿选后者……”
    “卿卿启,见字如面……我本天家李,九霄为名……当年中毒面溃,幸得凤仙十年医治……心中不甘长憾,故化名与天一搏……”
    “卿卿启,见字如面……今全数告之,唯求你欢颜如初,待我来长安,冰释前嫌……可否许我一生之诺……”
    “卿卿启,见字如面。等我。”
    郑斯璎在最后一封顿住。两寸长的水葱指抚摸着“等我”二字,眸底夜色翻涌。
    “姑娘,那些信都写了什么呀?您留了数日,奴家边儿也没摸着。”杜韫心止不住好奇,探头探脑。
    “怎么,你想看?”郑斯璎淡淡地一瞥眼,语调轻柔,却寒气迸射。
    杜韫心顿时吓得缩了脖子,连连告罪:“姑娘恕罪!姑娘息怒!奴家不也是为姑娘担心,这信笺都是截的,再这么留下去,怕有朝一日走漏了,便麻烦了。”
    “你倒是有心。”郑斯璎轻蔑地笑笑,“留?当然不能留。这就烧了,拿火盆来。”
    杜韫心脚跑得欢,立马取了火盆来,火苗子舔得旺盛。
    郑斯璎默不作声,一封封递进火里,乍然就作了灰,唯独有一封,她迟疑地顿住,指尖意外地有些抖。
    “……我本天家李,九霄为名……”
    这是那一封上最惊心动魄的几字。
    郑斯璎深吸几口凉气,压下几乎要跳出来的心,哪怕瞧了信笺几日了,她也无法在看到这些字时,完全冷静下来。
    “棋公子……你真是瞒得好呀……”郑斯璎咬牙切齿地吐出几字,齿关咯咯响。
    竟辨不出是不甘,是震惊,是哀催,还是怨恨。
    “就不知这真相天下有几人知……但只要我知而旁人不知,便是我郑斯璎赢的倚仗……王俭老匹夫,至少这一点,你输了……”郑斯璎脸面发青,眉间腾起顾戾气。
    她手一松,信笺入火,一个足以震惊九州的秘密就被湮没了。
    郑斯璎痴痴地盯着火,荒惚一笑:“公子,你知道么?我曾经拼尽这天下,也想站到你身边去……但后来我发现,老天爷太不公了。所以,我现在想要天下……不,我什么都要,权势,你……我都要,这世道欠了我的,我都要拿回来……”
    侍立在旁的杜韫心忽的脊背一阵凉。
    眼前的女子瞳仁发黑,眉心的执念却又像一团火,让她整个人都如沐火焰,状如癫狂。
    杜韫心吓得发抖,磕碰到火盆,清亮的一声响,将郑斯璎从癔症里拉了回来。
    “烧完了。清理下罢。”郑斯璎清咳两声,恢复了原态。
    杜韫心忙端了火盆走,却听得郑斯璎陡然发问:“药找到了么?”
    “找到了找到了!正交给影卫,让他们研磨进胭脂里,估摸明儿就好了!”杜韫心谄媚地跪下,觑眼瞧郑斯璎脸色,“只是这药劲太大,姑娘为保证不被宫人搜出,又混进贴身的胭脂里……”
    杜韫心顿了顿,见郑斯璎没反应,才敢摆出担忧的样子,继续说下去:“这药劲儿大,便不是走寻常路的。倒不如说是一种毒。姑娘贴身着,解药也只能暂时撑两个时辰。若过了点,毒慢慢浸到皮肤里,便……没救了呀……”
    “我知道。”郑斯璎打断,脸色没有半分异样,“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况,不是虎子,而是晋王这头雄虎。”
    “但……万一失手了,时辰一过,无法和合解毒……那就是把命搭进去了呀……”杜韫心唬得连连抚胸。
    郑斯璎轻蔑地移开视线,再次看向了庭院里的热闹。双喜红灯笼已经快挂满了。
    那般十里嫣红,刺得她眼疼。
    郑斯璎藏在织金袖袍里的拳头倏忽攥紧,小脸变得惨白,眸底却迸出火焰。
    “我要和老天爷要,他欠我的,一切一切……而和老天斗,就得赌大的……”
    杜韫心咂砸舌,她很怕郑斯璎这模样,明明弱质盈盈,却又仿佛有烧烬一切的力量。
    杜韫心索性转了话题:“那奴家便祝姑娘马到成功……不过姑娘,还有个信儿,钱家那位出关了。”
    “哪个钱家?”
    “吴越钱氏。”
    四个字,掷地有声。
    郑斯璎恢复了清醒,眼角精光一闪:“她提前出来了?难不成失败了?”
    “姑娘英明。确实失败了。当时院外围了十里的人,一见那位出来摇头,立马散了干净。”杜韫心也作势摇头。
    郑斯璎眉梢微挑,并没有太多惊讶:“她这几年间不停宣布闭关研制,无一例外都是失败。开头大家都热火,如今看热闹都不愿多呆。”
    杜韫心附和笑道:“可不是。又要载重大,又要轻,还得走运河道,这种船怎么可能存在。奴看那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早年间制出一件厉害的船,如今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多少久负盛名的船工,多少工部的大官大老爷,都评定说这船不可能。她偏不信,试了这么多年都是失败,谁还陪她继续玩去?”
    “罢了。若她真做出来了,连皇帝都得扫榻迎。但如今,不过当件笑话听。不,大话说了这么多年,一场空,笑话都懒得听了。”郑斯璎抬抬眼皮子,眨眼就没了兴趣。
    “姑娘英明。那奴再去帮你催催那药?”杜韫心谄媚弯腰。
    郑斯璎点点头,绣鞋选去,房门闭上,日光闭仄地一缕。
    “江离快醒了么?”郑斯璎低声呢喃,竟不知对何人所说,唯独房梁上传来阴冷的男声。
    “禀姑娘。估摸就这几日了。如今还在关外的小山村屋里睡着。”
    “很好。把白莳给我敲晕,绑了,送到那屋里去。然后把消息给我传出来。”
    “领命。”
    房梁上一阵阴风去,屋里就剩下郑斯璎一人,恍若浸在了无边的黑暗里。
    竟辨不清,她是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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