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四下张望,确定翠蜻和香佩没瞧见,才上前打开奁子,不禁莞尔:“这次是什么馊主意!”
    原来,奁中方寸,一枚小铜镜,镜面朝上,倒映出日光云影,金艳艳的夏日骄阳。
    笺上小楷娟秀,情义绵绵——
    今日天儿好,日光倾城,像镜中映出的人儿。
    辛夷一怔。方觉自己容颜,也倒映在了镜中,胭脂淬朝霞,噙了一缕嫣红羞,天儿倾城,人儿也倾城。
    辛夷咬了咬下唇,心下动容,呆呆瞧了半晌,扔出去的手伸出去又回来,回来又伸出,迟疑了好几番,才把奁子扔进了草丛。
    “姑娘,王爷的奁子又送来了?是什么哩?”翠蜻和香佩好奇地迎上来,探头探脑,却被辛夷一个冷眼瞪回去。
    “瞧什么瞧!没有!什么都没有!”
    辛夷躲闪着二人目光,蹭蹭蹭回屋,好似赌了气般,砰一声关上房门,任翠蜻和香佩怎么讨罪也没搭理。
    而当天晚上,同样的奁子如约而至。
    辛夷蹑手蹑脚地溜出去,拾了奁子,打开却见得一截铜针,乃是晷针,日晷的针,记录一日二十四时辰的晷针。
    花笺上小楷寂寥,好似那人立中宵——
    又是一日光阴过,又是一日相思捱。
    碎碎念念,情义绵绵,二十四时辰,想的都是你,明明同一屋檐下,却似远在天涯。
    晨起时想的是你,以你开始,入夜时想的是你,以你结束,一日光阴难捱,刻刻都是煎熬。
    辛夷呼吸微滞,小脸发红,入夜晚风凉爽,也吹不凉她烧烫的脸,更似有一盏火焰,偎暖了顽石头。
    些些暖意,些些动容,些些,无可逃脱。
    辛夷深吸一口气,眸露复杂,踯躅半晌,想到今早翠蜻回报“棋公子并未进京”,竟是一把将奁子收下,第一次没有扔进草丛。
    于是,石头开了花,冰雪裂了缝,晨曦穿透了黑夜。
    翌日,辛夷早早地梳洗,估摸着时辰,竟自己待在了苑门口,不过躲在大门后,无论外面如何来人,都瞧不见她的。
    待到晨露浸湿绣鞋,待到朝霞洒满绡裙,她的视线里出现了那个男子,从前院独自行来,无奴仆跟从,手中攥着个黄梨木小奁。
    辛夷屏住呼吸,再往暗地缩了两分,躲得严严实实,露了半只眼瞧了过去。
    李景霆踏着晨露,长身玉立沐霞光,一袭墨绿蛟龙云水纹官袍,金簪玉笏,俨然还要赶着去上朝,却将他衬得威严无比,天然一股皇家尊华。
    他走近,确定四下无人看见,遂将小奁放在了石柱子上,又深深看了眼苑中,并未发现辛夷,倒听得一个女声响起。
    “王爷?可要奴婢通传姑娘?”
    原是香佩。她手执一柄笤帚,正在打扫庭院,撞见李景霆,低头行礼间,眸底一划而过的微喜。
    李景霆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摆手道:“别声张!不用通传。她定是不想见我的。”
    香佩抬眸,面露不忍:“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王爷何必妄自菲薄。这一个个奁子送的,连奴婢都瞧得清王爷心意,还是让奴婢通传,王爷当面说清罢。”
    “不用了。不是妄自菲薄,是自讨没趣。”李景霆低头,自嘲地一笑,“本王早就知道,她搬来不是真心想搬来,而是为着激那个人,否则也不会离本王远远的了。罢了,莫告诉她,缺了什么的,尽管找福兰支。”
    言罢,李景霆转身离去,却似想起了什么,打量了半眼香佩,疑道:“本王见你面熟……是金翅楼破阵那丫头……叫什么来着?”
    香佩一喜,笑意绽放,比朝霞还要明烂几分:“阿……不不不,香佩!奴婢香佩!”
    “哦,记得是这名字。是个忠心丫头,好好伺候你家主子。”李景霆叮嘱几字,便转身离去,墨绿朝服沉沉,看去有一分落寞。
    躲在暗处的辛夷瞧得清楚,虽微诧香佩和李景霆有交情,但也没深究,瞅着香佩走远后,才偷溜出来,捡过奁子。
    黄梨木打开,紫绒缎方寸,上见一方蕉叶,叶中蓄了一滴晨露,花笺上书——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了了八字,欲言又止。辛夷却知道,余下千般万种,尽在你知我知中。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晨露晞晞,像你的眼。与你相遇,正和我心意。
    晨露晞晞,像你的颜。愿与你同归,余生欢好。
    辛夷攥着奁子良久,直到朝阳升起,叶中露水消散,她才吁出口灼气,心跳兀自快得紧。
    “翠蜻。”辛夷抿了抿唇,唤翠蜻,“让你打听的事儿,今儿有消息么?”
    翠蜻一溜烟跑出来,苦着脸道:“姑娘,奴婢万万不敢怠慢,只是确实没消息。城中但凡揪着个人,都说见着棋公子没进京。连着这几日,都是这样。”
    辛夷浑身一抖,瞳仁霎时被夜色笼罩:“他……意在化龙者,已乘风去……原地徒留的,都是我痴心妄想么……”
    翠蜻担忧地试探道:“姑娘,可要奴婢继续打探着?”
    “打探?”辛夷荒忽地重复了二字,痴痴地往回走,似是自嘲,似是凉薄地呢喃,“还需要么……痴枉不肯醒的……难道只有我么……”
    翠蜻还想劝什么,却说不出话了,只呆呆瞧着辛夷背影,踯踯躅躅,虚弱得好似下一刻就要倒下去,唯独手里攥着那个奁子。
    这次,依然没有扔掉。唯独女子的指尖,苍白到吓人。
    于是,当晚,当李景霆看到辛夷惨白的小脸时,几乎骇到唬出声来:“辛姑娘,你可是身子不适?”
    辛夷立在苑门口,晚风中裹着薄裘披风,呼啦啦的衫脚下,单薄的身形藏也藏不住,俨然是故意等着李景霆,似有话说。
    李景霆也觉察出来了,却蓦地有些紧张。手里攥着小奁子,想要递给女子,手却最终伸了回来,寞寞地放在了石柱子上。
    “…………”
    他想说些什么,没说出来,辛夷倒是如常地拾过奁子,打开,紫绒缎上,空无一物,只有晚风徐徐拂过,轻卷起缎上绒毛。
    花笺小楷——
    为谁风露立中宵。
    什么都没有,只是想让你看看今晚的风,无数个晚上这样的风,吹凉了庭中人儿的袍脚,也吹凉了相思难寐的心儿。
    为谁风露立中宵。我独自立在这般夜中,无数次月光作霜,无数次遥望后苑,沉默长夜,思君苦相捱。
    不必言说,不必解释,晚风知,月光知,你知,我知。
    辛夷瞳孔缩了缩,心头滚烫,眼角也滚烫,她不敢抬眸看李景霆,只怕一看,就自己也看不透了自己。
    明明是晚风轻寒,明明是咫尺天涯,她被那个人一遍遍冷透的心,竟又一点点泅上了暖意。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是雪中送炭,水滴也能石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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