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中守护的钟昧瞧得一惊一乍。
    二人一来一去,男子再没棋君的清傲,女子也没神医的出尘,反倒似民间普通的姑侄,嘴碎的念叨,脾气犟的怼,寻常又寻常。
    他只是江离。她只是凤姨。这段从儿时救命之恩开始,陪伴了十余年的羁绊,早已不是血亲,胜似血亲。
    好不容易扯完聪明的话茬,江离见凤姨歇气,连忙翻了篇:“凤姨回蜀中,怕不是为本公子,是为伏龙先生罢。”
    “谁想来看他了?肯定不是本神医。”凤仙猝然打断江离话头,语意却不打自招,好个此地无银三百两。
    于是瞅着江离憋笑,凤仙也自觉失误,慌忙补救了句:“治得了病,还是治得了命。我和他都是认死理的,这茬争论了半辈子也没结果。我为什么来讨骂?”
    “好好好,凤姨说的都有理。”江离忍住笑,耸耸肩,唱了个喏,转身便欲告辞。
    凤仙瞥了眼炉子上的药汁,下意识叫住他:“你去哪儿?这药好了,还热乎,先把它服了。”
    “不用了。本公子急。”江离没回头,朝背后摆摆手,“本公子要去把走后的政事交代好,然后奔赴长安,八百里快马加鞭……一想到她,我就等不了…”
    “这回聪明了。快快去罢。”凤仙满意地笑了。
    江离点点头,再次迈脚,却又似想起了什么,迎向日光的眸色一闪:“对了,凤姨,关于江山和美人的选择,本公子最近得人提点,觉得或许有不一样的答案。”
    凤仙一愣:“江山和美人不可兼得。要么江山,要么美人,你不是都选了江山了么,还能有什么变数?”
    江离唇角一翘,踏出门槛,最后半句话随着悠悠四月风传来——
    “……江山可不一定是皇位呐……”
    凤仙眸色一晃,那俊影就消失在门口。只有炉子上的药汁冒着白气儿,一帘春絮卷芍药,牡丹娇秾。
    这厢,待江离从厢房匆匆走出,传侍卫召集诸臣,欲往正殿议事,却发现沿途的丫鬟奴才都往外面儿跑。
    熙熙攘攘,人流汹涌,一边儿兴奋得红了脸,一边推搡议论着“可好看了!像天上的仙女儿似的!”
    “等等!出什么事了。”江离不快地顿住脚,叫住几个向他行礼的婢女,冷声发问。
    “回公子的话。奴婢把手上活都干完了,向管事允了话才出来的。”婢女们小心翼翼地瞧了眼江离,见后者并无表态,才敢说下去,“是尔玛,不,白莳白姑娘,在外面儿的竹林里跳舞哩。听说舞姿美异,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去瞧稀奇了。”
    “白莳?”江离眉心一蹙,看了眼不远处的正殿,脚步思量几番,终于拐了道,“带本公子去,速去速回!”
    婢女们拜谢,几人往殿外竹林去,而当江离看到白莳惹出的动静时,太阳穴下意识地一痛。
    蜀山竹海的林间空地上,有一块雨天从山上滚下来的大石头,白莳身轻如燕地立于其上,足点金莲,腰似弱柳,手执一串银砌串铃,舞动间铃音清脆,翩翩起舞裙袂翻飞。
    那是一种中原从没见过的舞蹈。舞姿轻盈,姿态含媚,像一只小猫儿,在石上嬉戏玩笑,于或大气或精妙的汉家舞相比,别有番异域风情,叫人叹为观止。(注1)
    女子一袭雪白绡裙翩飞如云,如雾似幻,带起一阵穿林风,春意俏秾,七尺墨发间无有一丝杂色的翠蓝璎珞,动摇间环佩叮当,和那手中串铃相携鸣响。更有一双桃花目含情三分,如白银里含着两汪黑水银。
    围观的丫鬟奴才里三层外三层,各个瞧得稀奇,直了眼啧啧称叹,间或几声叫好,让那女子小脸一红,舞步愈发曼妙。
    且不论其他,白衣轻舞,竹林婆娑,四月芳菲天,光是这副画,就足以动人心魄。
    然而,随着一阵压抑的脚步声,江离走了进来,丫鬟奴才们还没来得及行礼,便见得男子猛地拔出腰际宝剑,哐当声锁定了白莳。
    白莳脚步一滞。四周雅雀无言。彼时的曼舞春嬉,顿时冰冷到刺骨。
    “故作姿态,媚舞惑人,乱我蜀地民心,彼羌居心何在!”江离冷冷地吐出几个字,剑刃一亮,寒光流转。
    杀意铺天盖地而来。明明是四月艳阳天,却放佛飘起了风雪,众人都缩了缩脖子,看白莳的目光已如看个死人。
    一舞丢一命,旁人瞧得是红颜,他瞧的是杀伐。是棋公子的作风。
    眼看着剑刃在喉,竹林的空气可怖到极致,白莳却抹了把额角的汗,毫无躲闪地直视江离:“巫舞。这是我羌祭祀天神时,由释比所献的巫舞。公子说乱蜀地民心,那到底是跳得好,还是不好?”
    白莳一笑,露出两行碎米牙,日光映得她眼眸晶亮。
    江离第一在意的不是这番话,而是白莳脸上的花钿。方才起舞没看清,如今二人对视,他微微意外,女子的花钿在眼角。
    那晚大殿中,他刺伤女子的眼角,留下个剑疤,竟被女子以一枚花钿遮掩,一枚银色的蝴蝶花钿。
    桃花目澄净,白蝶翩跹来,好似蝶栖桃枝,枝头并蒂桃花,更添风情百态,奇巧心思可怜。
    大魏女子时兴花钿,但多在眉心。江离还是头次见,能有人贴到眼角去的,然而他下意识觉得,也不难看,甚至,有点好看。
    见江离的打量凝在眼角,白莳桃花目一弯,主动解释:“好看么。听闻大魏有上官昭容,为掩武皇所刺眉心疤,以梅花红钿遮掩,反得可人姿态。昔有落尽梅花妆额巧(注2),今有蝴蝶飞来……痛!”
    白莳话还没说完,便本能地惊呼变声。原来鼻尖前的剑尖乍然一进,削断了拂起的青丝几缕。
    江离冰冷浸骨的声音传来:“说完了么,你还没回答本公子的话。彼羌居心何在!”
    剑尖近在咫尺,寒气几乎凝成实质,将白莳脸上的小绒毛都冻成了冰渣。
    白莳终于肃了小脸。不卑不亢地下颌一抬:“那公子也没回答臣女的话。既然公子这么怪罪,那臣女的舞,是跳得好还是不好?”
    一个以问为刀,另一个也用问怼了回去。针尖对麦芒,丝毫不落下风。
    众人都倒吸了口凉气。还从来没人敢和江离这么说话,或者说,有一两个不长眼的真这么做,立马就成了刀下鬼。
    “这羌族释比还真不怕死,自己往地狱窜的。”“死定了死定了,给羌族释比准备棺材罢。”暗中的影卫也抹了把冷汗,下了判决书。
    江离眼眸微眯。危险的气息霎时从他身上迸发,若说目光可以杀人,那他此刻的对视,俨然已经杀死白莳千万遍了。
    注释
    1巫舞:羌族民间舞蹈的形式,大致可分为两大类,即以巫表演为主的祭祀舞──巫舞和“锅庄”(羌语称锅庄为“洒朗”)。手中所持羊皮鼓、串铃等为伴奏。节拍多以为常见,较少。舞时双手做猫爪状,有单腿踮跳、双腿蹲跳、开胯甩腰踏步等动作,多模拟猫的动态,以灵活、短线条动作为主,独具特色。
    2上官昭容妆花钿:《北户录》里叙述得比较详细:“天后每对宰臣,令昭容卧于案裙下,记所奏事。一日宰相对事,昭容窃窥,上觉。退朝,怒甚,取甲刀札于面上,不许拔。昭容遽为乞拔刀子诗。后为花子,以掩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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