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陡然提高音调的回字。吓得李景霆一抬头,看着眼前眼波春山横的女子,有些不解,有些无语地丢掉手中缎带,猝然起身:“……你自己包罢,紧点……还不抓紧时间,快点去见你家姑娘……”
    李景霆正要扭头就走,却听到身后扑通一声,唬得连忙回头,却见香佩叩首至地,咚咚咚,行了三个大礼。
    “突然行大礼作甚?”李景霆警戒地后退一步,疑道。
    “奴婢冒犯,王爷容禀,奴婢斗胆做主一回儿,王爷恕罪,王爷……”香佩言辞混乱,只顾磕头,红扑扑的小脸慌得变了白。
    “你……到底想说什么……”李景霆愈发狐疑了,却也没有打断女子话头。
    “奴婢……”香佩猛地一抬头,紧张地咽了咽喉咙,瞳仁晶亮,“奴婢名阿……不,香佩!奴婢名叫香佩!”
    李景霆缓了半天,才明白女子是自报家门。然而他堂堂王爷,从来都无所谓下人叫猫还是狗,反正在当主子的眼里,都是奴才罢了。
    “蠢。”李景霆凉凉吐出一个字,转身便不管女子如何,然而他也没有立即迈步,而是滞在前方,看向了晴空万里的四月天。
    想起女子山门破阵法的英武倩影,想起她异于寻常女子精通兵法的惊艳绝才,想起她忠心侍主连命都不管的丹心如许,想起她为了自报名字行跪拜大礼的傻气样儿。
    李景霆唇角微微一翘,低语道——
    “但是,有趣。”
    春风起,人间四月天。半生缘,红线一线牵,多少命运的机缘巧合,都在此刻欲说还休。
    而当半个时辰后,辛夷见到香佩,商讨完密旨机密,又传御医为香佩重新瞧了剑伤,整个四月都在辛夷眼里,变为了一片黑暗。
    紧接着,连多余话都来不及说,辛夷就匆匆和李景霆辞别,踏上了回府的马车。
    再一个时辰后,辛夷与香佩回府,见到阔别月余的族亲,她还是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整个辛府被阴云笼罩。人人面带泪痕,瞳仁木然绝望,春风死气沉沉,站在上房口的辛歧脸色惨白。
    “六丫头,回来了。”辛歧颤抖着道出半句,就说不出完整话了。
    “爹,女儿不孝,女儿回来了。香佩都和我说了,我知道出事了。我们进去说。您慢点。”辛夷压下鼻尖的酸意,连忙迎上去,扶着辛歧进屋。
    咔哒。上房房门关上。幽暗的屋子里,就剩下了父女二人。
    “事关重大,未避免人心涣散,在我们没拿主意前,就不让其他长辈听了。就我们爷俩儿,主意齐了,再和外面儿商量。”辛夷确保没人因好奇听墙角,目光凝重地转向了辛歧,“爹,具体是怎么的,怎么皇上会下了这么道密旨?”
    辛夷顿了顿,语调发紧:“还是个话说半截的密旨?”
    言罢。辛夷取出怀中香佩交给她的黄绫密旨,啪一声放在案上。
    这是卷密旨。由锦衣卫秘密下到辛府的密旨。密旨中言:辛氏枉顾佛法,不尊三宝,于佛礼一事,怠慢天竺高僧。渎佛陀,损国威,朕虽赏其才学殊殊,也唯有以国为重,禀法典行事。
    旨意到此而至。只说了辛夷是什么罪,却没说如何处置。太像是皇帝写了上半截,下半截就忘了。
    然而,皇帝没这么傻,这道密旨的深意也没这么简单。
    尤其锦衣卫临走前,还特意交代,皇上封锁了消息,现在外面儿没谁知道。只待辛姑娘回应,彼时消息再如何传,都是秉公执法,便不算在此列了。
    半截。密旨。封锁。
    三个字眼儿如三响金雷,重重打在辛夷灵台,令她的太阳穴都有些钝痛,一时握住密旨的指尖发狠,陷入了沉思。
    辛歧胡须捋断了一半,苦着脸道:“你爹比你更糊涂。佛礼的事,不是说因天竺高僧仁慈,不愿惹下怨孽,皇上已经揭篇了么。怎如今又提起来,还说得骇人。”
    辛夷佯装瞪了辛歧半眼,翘着桌案道:“爹,你还没看出来?佛礼是幌子,是皇帝动刀子的借口,实则是有人暗中给我使绊子,另外揪了个刺头,拱到皇上面前去,让皇帝治我罪哩。这样,治罪的目的达到了,皇帝的面子又顾得全,一箭双雕,皆大欢喜。”
    “另外有人?那会是谁?又会是因为什么,让皇上动怒么?”辛歧一惊。
    “不知道。至少现在没头绪。不过多半,和我的死对头王家撇不开干系。”辛夷沉沉叹了口气,“而且,这个罪名还有些蹊跷。必定让皇帝感到难堪,并非公事,才不得不翻出佛礼的幌子,来遮掩下治我罪。”
    辛歧抹了把额头冷汗,再次看了两眼密旨:“可是治罪不治罪,密旨也没说呐。就上半截,下半截没有。”
    “因为皇帝想治我,但又不欲要我命。我对他还有用处。”辛夷一字一顿,字字如从齿缝迸出。
    嘶一声,辛歧倒吸了口凉气:“这话是不是矛盾了……皇帝费劲周章,封锁消息,找了借口都要和你算账,却又不要你命……那他到底想要什么?”
    辛夷的心一寸寸下沉。放佛看见一个金笼子放在了她前面,关鸟儿或是关玩物儿的,绳索从笼子里伸出来。
    然后长长的,蜿蜒的,最后伸进了大明宫。
    绳索尽头,天子黄袍,李赫似乎下着一盘棋,怀里抱着个窸窣的陶罐,转头对她笑。
    辛夷蓦地背心发凉,蹭一声从座上站起来,撑着案沿理清思绪,从再次睁开眼到现在,把她和李赫的过节都捋了遍。
    先是李赫觉得她是棋局异数,暗令绿蝶下毒害她,后因绿蝶改变主意,临门捡回条命。
    再有她屡次牵扯进五姓恩怨,李赫表面上看来,赏识她的才华,实则打压五姓,又是赏如意又是封郡君。
    然后便是觉察到她的存在,不再是“才女”,而是“威胁”,先以封妃试探,后有口头警告,被辛夷化险为夷。
    从始至终,荣辱波折,甚至一晌生一晌死,李赫对她的判定,其实都只有四字:有用,无用。
    辛夷心里咯噔一下,所有前缘纠葛串成线,火光一闪,刹那点燃了她眸底的明悟。
    “不管我曾经对他抱过什么期盼,也不管他对我辛氏是恩还是怨。我辛夷算是看清楚了,彻底想明白了。”辛夷唇角一勾,“棋局。他李赫才不是病痨皇帝,而是棋局最后的掌控者。我辛夷,不过是他手中的一颗棋。”
    辛歧脸色复杂,长叹一声:“早就给你说过,他李赫,是帝王,真正的帝王。”
    辛夷点点头,兀地发狠,一把攥起案上黄绫密旨,往石砖地上扔去:“我辛夷有助于棋局,则他把我捧到天上。我辛夷碍了棋局,则铡刀随时架在脖上。”
    有用则荣,无用则贬,走狗烹,良弓藏。助我者得天下贵,拦我者成刀下鬼,宁愿我负天下人,也不愿天下人负我。
    真正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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