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哪儿染上的病,恶有恶报。大过年的,郎中也过年,上哪儿找去。活该没救,站着走出去躺着回来,才是真菩萨显灵。”郑斯璎扇了扇鼻翼,忽的心情大好,连连嗤笑。
    辛夷眉梢一挑,还没发话,那女子倒是先怼了回去:“菩萨可不是瞎眼的,谁该去西天,谁该下地狱,老天爷瞧得清!你自己也清楚!说话难听,罪加一等,可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哟,这脾气,前时还没瞧出来。有意思。”辛夷噗嗤声笑了,来时只见女子被郑斯璎打得狼狈,没想到还是个牙尖嘴利的角色。
    这份“不好惹”,脾气犟,口舌快,偏还黑白分明,不卑不亢,让人欢喜到不行,也让辛夷蓦地觉得,像极了一个人。
    一个故人。
    她看向女子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亲切,主动解释:“我最近心思郁结,茶饭不思,身子都拖垮了,让府中族亲担忧不少。终于拂不过爹爹的面,打算请个郎中瞧瞧。可碰巧撞上大过年,郎中也都回乡吃团年饭,上哪儿找去。好在打听到城郊的春风馆还有开门,此行便去问诊。”
    女子点点头,瞧着辛夷说几句话,都停下几番喘气,担忧地蹙起眉:“姑娘怕是病得不轻。请郎中去府上问诊便是,何苦顶着大风雪跑一趟。”
    “你不知道,春风堂是个怪脾气,哪怕是皇亲贵族,郎中都不出诊!没见着越王殿下,还每年进京寻他配药么!”长生接了话,旋即又自觉莽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惹来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雪地里顿时笑语盈盈,若有春风来,和前时郑斯璎的打闹相比,恍若两个天地。
    这一幕却让郑斯璎太扎眼了,她咬牙切齿道:“心思郁结,茶饭不思?辛夷,你果然得了见不得光的病,老天开眼,我不痛快,也休让你痛快!”
    “这么说来,何时你痛快了,大家才都痛快!”再一次,不等辛夷开口,女子毫无畏惧地朝郑斯璎作了个鬼脸,“但瞧姑娘你的劲头,待痛快得有些日子。那长安城天天凄风苦雨,没人有活路来!”
    言罢,长生和女子都爆发出笑声。衬着郑斯璎不善的青脸,好似一场逗猴戏。
    辛夷瞧着女子笑靥,眸色愈软。最开始路过,见女子撞倒郑斯璎,以为是个莽乎劲的丫头,没想到言谈清晰,有条有理,连相识不久的长生都能玩笑上,隐隐透出股和年龄不符的成熟。
    这再次,像极了一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辛夷脱口而出。
    女子抬眸一笑,瞳仁明亮,杂花生树——
    “翠蜻!”
    辛夷瞳孔乍然收缩。
    翠蜻。翠绿的蜻蜓。绿蝶。碧绿的蝴蝶。
    竟宛若一对。蝴蝶蜻蜓,翠意可怜,魂兮归来兮,故人如昔。
    辛夷呆着。翠蜻愣愣地裹了裹身上的绒毯,看了看辛夷虚弱的身子,单薄的中衣,被北风席卷进车的白雪,下意识地一问——
    “又下雪了,姑娘今年的冬衣制好了么?”
    问君一声,冬衣可新成。和当年那个她最后问的话,一模一样。
    一年了。坟头青草成碧,蝴蝶如昨翩跹否。
    辛夷的泪乍然就下来了。
    无法控制的泪水瞬间湮没了她的小脸,一滴滴淌在车厢上,她脑海里一片空白,时光在一瞬间倒流,她恍若又回到那天,那个她躺在她怀里,万箭穿心,闭上了眼。
    老天垂帘,或许是冥冥中的定数,故人归来于兹,不负君兮,我携丹心如昨,问君安好。
    “三春阑珊蝶飞来,暗夜丹心映四方……三春阑珊蝶飞来……”辛夷忽的开始哼唱这首童谣,她有些不清晰,好似陷入了个梦里,眼前水雾一片。
    梦里,魂归。蝶又飞,蜻蜓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只见得辛夷若犯了痴,呆坐在车里,哼着些太久远早就不时兴的童谣,泪如泉涌。
    歌声如斯,声声唤君归。我于兹兮,声声待君归。
    郑斯璎不屑地从鼻翼里挤出丝冷笑:“我说哩,什么心思郁结,原是犯了癔症。恶有恶报,冲撞了神明,招鬼上身了罢!”
    “休得对姑娘无礼!”长生和翠蜻同时怒喝,很有默契地并肩而站,挡在了辛夷面前。
    “你们都眼瞎了么!瞧她那样子,不是失心疯么!这种人为什么活得好好的!凭什么!”郑斯璎尖叫起来,又发癫往辛夷的车冲来,伸手就要打二人。
    眼看又要乱成一团,一双玉手却从车中伸出,伸向了翠蜻——
    原是辛夷伸出手,对翠蜻笑了,笑得泪珠往下滚:“可愿来我辛府,为我大丫鬟?我必待你如姐妹,同甘共苦。”
    “姑娘折煞俺了!”翠蜻扑通声跪下,又喜又哭地磕头,“俺本是丰州村民,因大河水患,和爹娘一路投奔进京,途中爹娘染上瘟疫没了,就剩俺一人。只求有个地讨饭吃。俺手脚勤快,什么都能做,又哪里敢和姑娘称姐妹!”
    辛夷抹了把脸上的泪,不作多解释,伸手扶她:“那就这么定了。去医馆包扎伤口后,就一同回府罢。”
    翠蜻又是一阵磕头,含混不清地喜着“有饭吃了”,像个孩子一样,再无半分怼郑斯璎的犟模样。
    长生却是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六姑娘是不是太草率了?一个外州来的流民,底细都不清楚,就这么带进府,还是大丫鬟?香佩怎么办?”
    “香佩的话,我自己和她说。至于是否草率。”辛夷顿了顿,眸色一晃,有些恍惚起来,也不知是对着谁,就看向虚空,噙泪一叹。
    “她走了那么久……该回来了……”
    长生不明所以,还欲劝什么,却听得观望良久的赵王仪驾,传出李景霈一声喝:“耽搁这么久,还不跟上来?嫌出丑不够么?误了进宫见母后的时辰,本王要你好看!”
    俨然是对郑斯璎所说。
    郑斯璎虽火头没消,但不敢违背李景霈命令,狠狠地刮了辛夷半眼,就匆匆地追李景霈仪驾而去。
    曾经金贵的嫡大姑娘,独自一人,满身脏雪,一脚深一脚浅地跌撞在雪地里,撵在人家车马屁股后,像条家养的狗,还是条滑稽的狗。
    “能忍非常人能忍。只怕她的运数,还远远未完。”
    辛夷压下心底的凉意,收回视线,看向了漫天的大雪,一片片,干净如斯——
    她走时是初冬,还不曾有这般雪。
    辛夷伸出手,去接那雪瓣,笑了。
    “晚了一点……但还好……欢迎回来……”
    天和十二年的新岁,以几件闹剧结尾。
    先是大河水患,王家瞒报酿大错,晋王率一干朝臣私自出兵,协助两岸百姓撤离,后有长安棋局诡谲,昔日出尽风头的郑大姑娘,被王家送去照顾赵王,端茶倒水,沦为笑话。
    天和十二年的新岁,则以几件喜事开始。
    先是按照婚约,静娴公主下嫁陇西李嫡子李知烨,一姓同源再结亲,再是天竺遣国书,与魏修好,并派高僧一行入魏,弘扬佛法遍播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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