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陷入了死寂。
    所有人都忘了反应,只有脑海里不停回响着一句话——
    若问读书人三字该如何解释,那武愚给出了最完美的答案。
    读书人,当如此。
    ……
    良久,武慧最先清醒,无声滚下一行热泪:“……他……太傻……”
    “但读书人,有时最缺的,就是一种傻劲儿。”辛夷眼眸滚烫,给了武慧回答。
    “读书人?老夫制举为官近四十年,都快忘了这三字……”王俭恍恍惚惚,看着满台鲜血发呆。
    “……读书人……我们也是读书人呐……”原本附和王俭叫嚣的儒生呢喃着这三字,陷入了挣扎。
    何谓读书人?
    那么傻,为一份初心轻易祭出命,为虚无缥缈的苍生国运,就献上鲜血与头颅,和那些棋局里精明无比,利益算得门儿清的棋者比。
    太傻。
    然而正因如此,才无愧为读书人。
    ……
    天和十二年秋。秋闱刚结束,午门斩刑再出意外。
    正三品国子监祭酒,利州武氏嫡子武愚,为罪女辛夷发声,命谏乱世当正,自刎于断头台上。
    武家白幡飘飘,悲泣入云,修仪武慧亲自回蜀主持,朝廷百官都自发前往吊唁,盛大而隆重的丧礼,自然为天下瞩目。
    然而真正震彻天下的,是武愚一席话:读书人。
    掷地有声,振聋发聩,若砸落混混九州的金雷,炸开苍天暗暗浮云,惊醒无数蒙昧如梦的初心,也教天下千千万儒生,同时在心里发问——
    何谓读书人?
    这便是读书人。
    武愚干涸在午门的鲜血,给出了无声而完美的答案。
    读书人,简单的三个字如飓风般传播,尤其是在无数尚着白衣的书生中间,在纸醉金迷的长安之下,酝酿起惊人的暗流。
    一股虽手无寸铁,却如蚂蚁聚集仍可吞象的暗流,一股背对权贵千军万马,脊梁和丹心为刀剑的暗流,一股被立于官途巅峰的诸人而忽略,却是大魏最无畏而有力的暗流。
    只待某日,这股暗流,如劈开暗夜的第一道曙光,朗照天下。
    同时,因为武愚命谏,行刑被打断。王俭也忌惮武家真和他计较,毕竟多一个敌人,总不是省心事,而且还是曾将一个女子送上帝位的家族。
    是故,王俭做主,压下处斩圣旨,将辛夷押回大牢,暂待不发,自己亲自赴利州,凭吊祭酒武愚,样子做得足。
    武愚之死,以王家示好,皇帝追封的青史流芳结束。
    而辛夷的小命却前途不明。王家只是将她暂时押回大牢,处斩的圣旨依然有效,于是朝野上下猜测,估计等王俭从利州回来,断头刀还会再一次落下。
    天下人谈论大牢中的辛夷,都如谈论个死人,同样的话从大太监郑忠口里说出,却只引来李景霆警告的冷声——
    “你若再出言不逊,本王立马砍了你。”
    郑忠一缩脖子。然而回头看看麟德殿,四周如云的金吾卫,再看看孤身一人的李景霆,他胆子又大了,硬着顶了句:“只是暂时押回大牢,处斩的圣旨未废,待王俭大人回京,这行刑照旧……所有人都这么说,也就王爷不信……”
    猛地,一线寒光划过,一柄剑刃已横在了郑忠脖颈。
    随之而来的,是李景霆能把人冻成冰坨的目光:“本王的剑从没耐心。你试试?”
    郑忠干干地咽了口唾沫。终于相信晋王爷今儿个,有些不同寻常。
    曾经的他满心棋局利益,眼角都是炽热的**,心若块石头,除了自己的胜负,还没有任何东西,能将它煨暖。
    然而此刻,这块石头却是火热,连同眸底都是疲惫而担忧的血丝。
    他显然多日不曾睡好了。为了某个人辗转反侧,在无人可见的深夜,一个人咽下所有的孽缘。
    郑忠忽的多了分可怜。语调软下来:“王爷恕奴才多嘴。可只要王爷出门听听,到处都这么说,又不独奴才一人。奴才只是告诉王爷事实,不是刻意和爷您膈应。”
    “本王来,就是为她求生机。外面儿怎么说,哪怕是铁打的事实,本王也要把铁杵扭过来。”李景霆收回剑,淡然又坚毅。
    郑忠看了看正午的太阳,还有依然紧闭的麟德殿大门,叹了口气:“可这么跪下去,也不是办法。”
    “那就一直跪,跪到父皇肯撤旨。”李景霆暗暗咬了咬牙,一字一顿。
    原来天没亮,李景霆就独自进京,铺了张草席在麟德殿门口,素席跪殿,请求皇帝撤销处斩辛夷的圣旨。
    当然,顾忌王家,别说撤旨,皇帝连见李景霆也不见。殿门紧闭,两耳不闻窗外事。
    于是,李景霆就这么跪着。从黎明跪到日出,从清晨跪到正午,一连几个时辰不挪窝,脸色苍白,冷汗浸透蟒袍,双腿已没了知觉,除了远远观望,随时准备冲上去的太医院诸人——
    李景霆就这么一人跪着。
    偌大的麟德殿前,他彳亍的背影如山,只为了那个甚至不知他为她所作一切的她,就倾其所有的无悔和赤诚。
    忽的,一阵脚步声传来,随正午的日光投下片阴影,郑忠看清来者,脸色有些古怪:“棋公子?”
    来者正是江离。他素衫芒履,披件半旧的鸦青鹿裘,墨发未竖冠,随意地拢在裘边的滚风毛里,衬着秋空如镜琉璃瓦,好似一幅画。
    李景霆的目光闪了闪,并未起身,只扭了头去,冷声道:“你来干什么?父皇传召来下棋?”
    江离走近,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李景霆,摇摇头:“否。本公子是来见王爷。听闻王爷为辛家姑娘生机,素席跪殿,请皇上撤旨。这一连几个时辰,外面白的黑的话都传遍了。”
    李景霆淡淡地瞥了他半眼:“事实你都看到了。何必费口舌重复?”
    略带挖苦的话。空气中弥漫了股莫名的战意。大太监郑忠觉得尴尬,打了个千就自觉退下,原地只留两人,如两军对垒。
    江离眼神流转,确认对话不会被旁人听到,才眉梢一挑:“晋王爷,草民是无所谓,关键是皇上不见你,你便是把膝盖跪烂了,也于事无补。何苦?”
    “你在劝本王回去么?”李景霆冷冷地抬眸,“本王退出,你就有机会了,是不是?”
    “不是有机会。而是机会,本来就是我的。”江离俯下身,直视李景霆,自信又傲然地一笑,“她本来就是我的。自有我为她寻生机,就不劳王爷费心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直白。李景霆眸底的火花乍然点燃,霎时若熊熊大火,将二人之间的空气都灼出股火药味。
    这是战场。男人的战场,杀人不见血,诛心只为那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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