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臣女斗胆,请赋第二首!”郑斯璎朗声道,也不管李赫同没同意,径直开了口,“今朝酒乐之喜,两国邦交之欢,当以诗记之,共飨太平!这第二首,便咏今日之宴,贺我有嘉宾!”
    “光迟蕙亩,气婉椒台。皇心爱矣,帝曰游哉。玉鸾徐骛,翠凤轻回。别殿广临,离宫d启。引思为岁,岁亦阳止。叨服贲身,身亦昌止。徒勤丹漆,终愧文梓。”(注1)
    熏凉台中又是喝彩如雷。“千古才女”“文昌仙葩”等等赞誉,一个比一个不得了。
    “好诗。用字考究,有古贤之风,比上一首更显功底。”李景霆依然淡淡地赞了句,引得诸人在他和郑斯璎之间的探究,愈发玩味起来。
    然而吐蕃和南诏的使臣却敛了笑。
    这诗是古韵。比上一首确实“费了心”,然而也更难懂,大魏的仕子们都要琢磨两下,何况勉强懂得诗词之分的使臣。
    上一首还听得出唐尧,这一首却是云里雾里。
    熏凉台欢声笑语,品评风s,唯独几个使臣愣着干瞪眼,可并没人主动解释,连皇帝李赫都转头和王俭说笑,似乎没看见。
    于是一方桌案的尴尬,在整个宴席中显得格外突兀。吐蕃和南诏的使臣们终于挂不住脸了。
    “这甚鸟什子诗。搅来搅去,没个明白意思。还不如我吐蕃的女娃,小嘴一张就唱来的好听。”吐蕃的使臣提高语调,不满地一声喝。
    空气一凉,欢笑骤僵。
    百官面面相觑,满脸的鄙夷却没人站出来,还是郑斯璎下颌一抬,骄声道:“使臣大人有所不知,我大魏乃礼仪之邦……”
    “这我当然知道!要不是慕大魏礼仪,我等怎会跋山涉水来朝?”吐蕃使臣愈发不快,y脸道,“既然是礼仪之邦,就该懂待之道!尔等大魏使臣来我吐蕃,我等也不会用吐蕃语来与尔交谈的!”
    “使臣大人稍安勿躁。诗词中真意,朕命斯璎丫头解释一二便是。”皇帝李赫不慌不忙地安抚道。
    “解释?天可汗还真当我等是娃娃不成?”南诏使臣重重地将汤匙扔在碗底,刺耳的一声响,“还是说大魏真当我南疆是茹毛饮血?尔等听好了!”
    “吾家住在雁门深,一片闲云到滇海。吐噜吐噜段阿奴,施宗施秀同奴歹。云片波粼不见人,押不芦花颜色改。r屏独坐细思量,西山铁立风潇洒。”(注2)
    李赫眸色微变:“敢问使臣大人,此诗何名?”
    “《挽段功》!”南诏使臣蹭一下站起来大喝。
    挽段功。声如雷。
    尤其是段功两字,让前时还没听出名堂的人,都心里咯噔一下。
    几十年前,大魏政局未定,南疆还有绿林好汉作乱。当时镇守南郡的皇家梁王镇守不住,千钧一发,幸得当时南诏部落首领段功相助,才守住太平。为感谢段功,梁王将女儿下嫁,传为一段佳话。
    但后来,因为征战有功,段功在南诏的影响力日渐扩大,隐隐压过了皇室李家,引起了梁王的猜忌,最终将段功秘密诛杀。(注3)
    而如今,南诏使臣好歹不歹,借了这段往事,咏诗词,里面的警告就有些冰冷了。
    熏凉台的温度顿时下降。辛夷想到前时使臣的放诞,心底同样冰冷一片。
    这乱子,果然来了。
    李赫肃了脸,yy瞪着使臣,使臣也毫不避讳地瞪着李赫,二人的眸底都有细细风雪。
    “天可汗,我等仰慕大魏昌盛,不远万里来示修好。一片诚心,苍天可鉴。但若是有人不把这片心意当回事,我南疆也不是舔人鞋底的脾气。”南诏使臣一字一顿,语调冰冷——
    “我有段功之诚,只求大魏无梁王之刀。”
    熏凉台的空气几乎都快结冰了。胆小的官吏浑身哆嗦,始作俑者的郑斯璎更是脸一阵青一阵白。
    人心都是r长的,决堤洪水都是从一个小纰漏开始。一场风雅,上升到了国家高度,还隐隐不是好风头。
    李赫眸色闪了闪,当先打破了僵局,不在意一笑:“不过是一首诗,使臣是不是大惊小怪了些?”
    不待使臣回答,李赫斟了杯酒,缓缓道:“若我大魏有招待失当,朕不敢言无过。然大魏与南诏,与吐蕃,交好数十年,往来通商遣使,边疆百姓安居乐业。还望使臣多加衡量。”
    言罢,李赫竟走下御座,来到几人面前,微微举起了酒杯:“敬大魏与南诏邦交永固!敬大魏与吐蕃共享繁荣!”
    作为万国来朝的大魏之君,李赫亲自敬酒,这绝对是给脸面,就算是突厥或东瀛,也很少有这种待遇。
    于是谁都看出来,李赫意识到了“不妥”,一番致歉加之晓以利害,算是补救。皇帝都这样了,不管心里怎么看蛮夷,臣子脸上也得挂出十分敬来。
    “邦交永固!共享繁荣!”
    诸人立马换上了亲厚的笑容,再无半分倨傲的痕迹,齐齐举杯,熏凉台顿时从寒冬跨入了暖春。
    吐蕃与南诏时辰的脸色微缓缓,饮酒见底:“天可汗所言有理。中原有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风儿由诗,那就从诗这儿至。我等继续联诗如何?”
    “如此甚好。这第四首诗,该我大魏的轮儿,谁来?”李赫坐回御座,朗声大笑,放佛刚才的不安只是c曲。
    然而无人应答。连郑斯璎都哑了口,缩在角落里避风头。
    前脚有人吃了亏,差点捅出大乱子,后脚人人都恨不得钻地缝里去,谁还愿意把脑袋挂裤腰带上,来装个英雄。
    “贤兄你瞧瞧。”南诏使臣看向吐蕃使臣,朝满座文武努努嘴,“这在场的人不是当官的就是外命妇。谁敢作出头鸟。你不知大魏的刑法如何苛刻,说错半个字都要掉脑袋的。哪像我们南诏,人人都是兄弟姐妹,王上也是爱民如子。”
    使臣的话里带了讽刺,指桑骂槐地责大魏礼法严苛,却变着法提醒了众人,是诗赋不好,是真要掉脑袋,于是就更没人吱声了。
    熏凉台继续一片死寂。眼看南诏的讽刺愈发难听。
    “使臣此言差矣。蝼蚁尚且惜命,汝等也无可苛责。”皇帝李赫眉梢一挑,眼珠子在场中打转,“场中尚有一人,非官,非贵,非外命妇。只是普通平民,可与使臣讨教。”
    辛夷端在手里的茶盅一抖。
    李赫的目光刚好锁定过来:“辛夷,尔便向使臣请教番如何。”
    无数或嫉妒或猜疑或不忿的目光,刷刷刺了过来,夹着郑斯璎冷剑般的那一道,众矢之的的辛夷,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然而君命不得不遵。看来李赫这坑,果然是给她备好了。
    辛夷深吸一口气,盈盈走至场中,向李赫和使臣行礼:“民女辛夷拜见皇上。拜见使臣大人。请大人赐教。”
    注释
    1.节选自南朝梁沉约《三日侍凤光殿曲水宴应制诗》。
    2.在元代蒙古族文人的汉文创作中,出现了蒙古族文学史上第一位女诗人阿盖公主。她是元朝末年镇守云南的蒙古王爷梁王敖其尔呼雅嘎(巴匝拉瓦尔密)的女儿。本诗节选自阿盖《悲愤诗》。这是一首汉语、蒙语、僰语(今白语)相混合的古体诗。
    3.段功:才兼文武的段功(白蛮族)是大理第十世总管。他的妻子便是阿盖。元顺帝至正年间,农民军明玉珍出兵攻打云南,梁王(忽必烈后裔)屡战屡败,幸得段功率大理军与明玉珍的红巾军交战,稳定了局势。梁王对段功非常感谢,上奏元朝廷封段功为云南行省参知政事,并把自己的女儿阿盖许配给段功为妻。后自大理国灭亡以后,大理虽设段姓总管,但朝廷为了加强对大理的控制,另派蒙古官员监察。段功成为梁王的女婿以后,梁王对他心存疑忌,怀疑段功有谋逆的野心,最终将他铲除。阿盖公主得知丈夫殉难,痛不欲生,便作此《悲愤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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