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还不待钟昧解释,那老妪直接黑了脸:“梁上君子?若不是王家围了辛府,江小子又危在旦夕。不然老身稀罕得fan qiang?只怕你走遍九州,也没人敢说我凤仙罢了!”
    凤仙两个字戛然而止。老妪似乎并不愿透露身份,即时住了口,并不与小辈一般计较。
    辛夷有些尴尬。遂不再多嘴,只静静瞧着老妪的医治,她虽不懂岐黄,却也见得是熟练利落,连半丝多余的动作也无。
    清理伤口,抹药包扎,老妪又从随身药箱里取来小铁炉,七七叫不上名的药材煎了一盅药,让辛夷为江离灌下。
    一番尽心下来,江离虽还昏死不醒,眉间却已多了分安宁。
    辛夷忍不住伸手去,探了探江离的鼻。最开始微弱不查的呼吸,现已绵延平稳了。
    她压在心底的一口闷气终于舒了出来。
    “多谢女先生。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辛夷必有厚报。前时不识高人真面目,若有冒犯之处,愿任女先生责罚。”
    辛夷换上了满脸的诚恳和歉意,噗通声跪下,向老妪行了大礼。
    “哎哟。快起来,快起来。不知者无罪。老身愿fan qiang来,也是凭着和江小子的私交。”老妪虚手一扶,脸色稍缓,目光在江离和辛夷中一转,多了分揶揄。
    “再说。我救的是他,又不是你。你谢什么报什么?还是说,你和他的命栓在一块,他的就是你的?”
    话里有话,同心同命。辛夷乍然红了脸,头都快低到胸膛了。
    “女先生莫拿辛夷玩笑了。”
    老妪眉梢一挑,咧嘴笑了:“玩笑?你们方才当着所有人的面,干了什么事,整个长安城都瞧得清楚。你还想瞒?还嘴硬?”
    整个长安城都瞧得清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春风十里不如你。
    辛夷脸上的烧红蔓到耳根,眼眸都快滴出水来了:“棋公子一向是脸比城墙厚的。方才出格之举,待他醒来之后,本姑娘也要拿他问罪呐。”
    本是责备的话。却被辛夷说得娇羞风流,眉梢眼角都是情意嫣红。
    连同那软糯得融化骨头的嗔怒,九分嗔,一分怒,已全然解释了一切。
    老妪摸摸下颌,揶揄的笑意愈浓:“你得先保得命,才能往后问罪他哩。如今王俭不知为何撤兵,但他不会善罢甘休。这府外围成铁桶的守兵就是最好的证明。自求多福罢。”
    言罢。老妪就起身,留下方子并几包药,放话赊辛府一个药炉,便起身离去。
    她那丝毫不似“老妪”的身躯灵敏地往马墙头一翻,乍然就没了影。
    辛夷再一次瞧愣了。半晌才神色古怪地道:“假扮老妪,医术神妙的郎中。还有来去无踪,可吓退王俭的影卫。奴家竟不知,公子一个会下点棋的百姓,身边却有这么些奇人异士追随。”
    半无心半认真的话,带了微寒的试探。
    钟昧心里咯噔一下:“姑娘是在怀疑我家公子什么?”
    辛夷眸色闪了闪。近前去坐在榻边,拿锦帕拭去江离额头的冷汗,帮他把被脚掖了掖,仔细又温软地瞧他的眉眼。
    “谁都有秘密。他说,我就听着。他不说,我也不问。只要他还是江离,这就够了。”
    明明是光风霁月的话,却让钟昧心里的不安愈浓,嘴唇有些异样地紧抿:“那如果公子连江离也不是呢”
    辛夷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钟昧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汹涌到嘴边的真相,掩饰地打了个哈哈,只当自己开玩笑。
    这时辛歧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件丧服,还有个紫檀匣子:“紫卿。”
    辛夷连忙抹了抹桃子般的眼眶,起身迎去:“爹爹不是忙着处理族中杂事么?”
    “不错。已经将葬身府外的族人尸身收殓了回来。清点了府中还能找到的粮油米面,翻了些尚算干净的被褥出来。这几日王家围府,只能将就了。已经在试图联系上老家那边,看看王家是否找到他们,有对他们下毒手。”辛歧不喘气地说着,苍白的脸上,泪痕都来不及擦去,“他好些了?”
    辛夷刚对辛氏当下的处境担忧,后半句才意识到辛歧在问江离。
    她的眼眶又泛红了:“女郎中已经给公子包扎过了,药也服了。虽然还不能醒过来,但性命是保下了。”
    辛歧点点头,又瞥了眼辛夷的手:“你的手怎么样了?”
    女子的手亦是层层包扎,像截白萝卜,透出股浓浓的药味。
    “女郎中给我瞧过了。虽然伤重,但未及筋骨。养些时日,也能照常用的。”辛夷俏皮地开了玩笑,并不想让辛歧担心。
    族中人死的死,伤的伤,还有昏死不醒的江离。她手上的剑伤确实不算什么。
    辛歧点点头,递出了手中的紫檀匣子:“如今不过是暂时的喘气。王俭必会卷土重来。府外被包围成个铁桶,即使王俭不落刀,时日长了,我们也得饿死在里面。必须赶快想个法子。”
    族人的尸体还未入土为安。鲜血还没来得及擦去。悲伤的泪还来不及流。
    生死危机扔如悬在头顶的剑,随时都会掉下来,头颅滚落。
    辛夷才松开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然而,当她一边听辛歧说话,一边打开那紫檀匣子时,那股气便化为了惊呼:“紫玉兰如意?”
    匣子中盛的,正是皇帝御赐的,紫玉兰如意。
    是辛夷借李建熙之死,打击了王俭的气焰,保了诸皇子回程平安,皇帝李赫赐给她的谢礼。她接了赏后,就把如意充入了族库,再无留心过。
    “是在你祖母的遗体里发现的。被她藏在宽大的袍子里衫,若不是我为她更换寿衣,估计到最后也不会有谁发现。”辛歧顿了顿,眸色一深,“估计你祖母是提前从族库里要去,一直贴身藏着。这才逃过抄家大祸。最后留了下来。”
    辛夷头皮一凉。
    提前要去,贴身藏匿。那说明抄家灭族,王家报复,辛周氏都算到了。
    并且藏在里衫,活人不会失礼搜身,死人更没谁愿犯晦气去碰。除了近亲收殓遗体,更换寿衣。
    这是提前算到了自己的死。并以自己的死为幌子,为辛氏留下的最后宝物。
    救命之宝。
    辛夷还来不及悲凉辛周氏的用心,脑海里就闪过李赫的话:再是俗物,也是从朕手里出来的,也是顶了皇恩的名头。好好使用,日后或能救尔一命。
    算到的不止是辛周氏。还有李赫。算的不仅是危机,也是生机。
    “谢祖母。谢皇上。”辛夷噗通声跪下,向慈兰堂和大明宫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才抹去眼角的泪,目光如炬地看向辛歧。
    “爹。危机中的生机,女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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