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前些日你虽然犯了错,被褫了封号,但本宫也是给了你悔改的机会!只要促成两国之好,抵过不说,还是大功一件,彼时自然是你要什么,本宫都赏给你!可如今,你怎么就没等到那一天,狠心丢下本宫去了呢!”
    王皇后像是词儿都背好了般,哭得气不接下气了,说话还条理清晰,口齿利落,让场中每个人都听得明白。
    原来前阵子由王皇后书,王家促成的和亲,不是对李建熙的“流放”,而是“用心良苦”。
    王家和公主并无仇结,也无陷害,只有严母谆谆教导,最后却白发人送黑发人。
    诸人顿时恍然大悟,为前番冤枉了王家自责,也为此刻的王皇后哀殇同感。于是一个个都像被传染了般,尽皆低泣起来。
    大雄宝殿又哭成了一片。
    王俭从擦泪的衣袂缝中瞧着王皇后,得到后者一个眼神,他立马站了出来,时机精准得,比戏台候场的角儿还要准。
    “老夫知道此番六公主发丧,诸位贵人同僚心有不满。本来按照祖制,除了公主直系亲眷,其他人没必要来守灵,还一守就是七天。”王俭佯装气地向诸人连连作揖,自然唬得众臣惶恐还礼。
    “但念着公主英年早逝,还是未来的南诏王后,老夫和皇后心思悲痛之下,想让公主风风光光地走,这才奏皇,让诸人都来吊唁。还请各位贵人,体谅老夫这番丧女之痛。”
    王俭言罢,又是俯身长揖,最后眼角滚落的泪水,也是时机刚刚好。
    诸人慌忙回礼,前安抚,女眷陪着皇后哭,男臣簇拥着王俭。大雄宝殿又热闹成一片。
    角落里的辛夷冷眼瞧着一切。
    王家逼死了建熙,反过来还哀恸不已,挂着什么用心良苦,将功抵过的羊头,这好名声美面子的狗肉真是卖得好。
    甚至王俭为将这情深装到极致,下命长安城中有头脸的女眷,并妃妾外命妇,都来为建熙守灵,弄得人人像自家死了谁一样,七姓八家哀泣成一片。
    俨然是贼喊捉贼,黄鼠狼给鸡拜年。
    想来李建熙早早从这污水沟里逃出来,也算是老天最后给她的怜悯了。
    “义父莫要伤悲了。保重身子要紧。”一个熟悉的女声忽的传来。
    虽然眼前是攒动的人群,耳里还被木鱼闹得乱,这女声却是让辛夷心头一凛,身子不自觉地就分开人群,朝前头走了过去。
    果不其然,郑斯璎。
    她一身素服麻衣,是为姊妹服丧的齐衰,眼眶下残留着两道泪痕,好一副族中姐妹亡故,哀恸不胜心摧的我见犹怜。
    郑斯璎扶起王俭,手自然地就搭着了后者手臂,若个女儿搀扶父亲,王皇后都被她挤到一边,连王俭衣角都碰不着。
    王俭却是很受用,满意地对郑斯璎颔首:“斯璎呐,你虽然是姓郑,但却是我王俭的义女,是我王家的嫡大小姐,自然也是六公主的表亲。你也为公主柱香罢。”
    郑斯璎温驯地应了,立马燃香拜,成了大雄宝殿中最惹眼的中心,连那些暗地嗡嗡的“墙头草两边倒”的流言,也若瞧了瘟神般迅速地消弭了。
    这一幕落在郑诲眼里,却是太过扎眼了。
    他身为五姓之一的郑家家主,也立在前排,王俭身旁三步处,眼睛不瞎的都能瞧见。
    可郑斯璎打偕王俭二人进来,半个眼神也没瞥他身去,仿佛那儿根本就是团空气。
    自己嫡亲的女儿,认了敌人作父,连爹也不叫了,郑诲可以忍。
    只要她过得好,他也为她的笑欢喜着。
    然而她搬到王府,父女几月没见,如今却不认他,郑诲就忍不了。
    被女儿当空气,他的心乍然就痛得钻心。
    郑诲若中了魔怔般,定定地瞧着郑斯璎,看着他从小瞧到大的女儿,如今却像嫌弃碍事的累赘般,连距离都刻意拉开。
    “阿璎呐……”郑诲下意识地唤了出来。
    忘了规矩,忘了礼仪,忘了王俭还站在当头,忘了棋局中千万算计,如今他只是作为个父亲,言不由衷地就唤了出来。
    这一声语调不大,却在一片哀泣的殿中,显得太过异数,所以也被众人听了个明白,各异的目光刷刷地就刺了过来。
    大雄宝殿陷入了片刻的凝滞。
    郑斯璎这才转头看向了郑诲,淡淡地一福道:“斯璎已是王家义女,郑大人这称呼怕是不妥罢。”
    郑大人。她称呼自己的父亲叫郑大人。
    郑诲脸一白。唇角抽搐几下,大脑有瞬间的嗡嗡乱响。
    “郑大人什么意思?”王俭略带不悦的声音传来,“斯璎如今是我王家姑娘,大人这阿璎的阿璎的,莫不是老糊涂了罢。”
    前日为父,今日陌路。棋局中赔进去的不止输赢,还有骨肉相连的女儿。
    殿中诸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忍。却碍于遍布四周的王家影卫,都不禁把头低下,装个事不关己,生怕王俭察觉到异样,再来场那日高家门口的“品茶会”。
    终于挤到跟前的辛夷,却露出了玩味的笑意。
    郑家这对父女,有得好戏看了。路是郑斯璎自己选的,也是郑诲自己选的,都是局中无奈人,谁也怪不得谁。
    四周都是看戏的死寂。郑诲的哀愤蹭一声就被点着了火。
    “老夫唤自家的女儿,大人一个王家人,有什么资格来插手?”郑诲转向王俭,毫不气冷笑。
    直白而露骨的话,让大雄宝殿的气氛,再次诡异到极致。
    郑诲也是棋局弈者,身掌五姓一方权,并不是感情用事的,然而这一声冷叱,却是冲动到愚蠢,几乎是把刀往自己脖子架。
    连郑诲自己前脚话出口,后脚脸都露出了悔恨,然而仅仅是片刻,他又释然地笑了。
    只因面前是女儿,他就想作她此刻眼里的,无所不能。断不能在王家面前,有丝毫惧怕或退缩,让女儿看了笑话。
    他第一次那么不怕死的般,在众目睽睽下,想让她看看,郑家不是王家脚底的狗,也是荣耀煊赫的五姓之一,也能让她看尽天下富贵。
    你要的,爹给你,何必寄人篱下,认贼作父。
    然后只求你回头。
    女儿,你回来好不好?
    爹爹带你回家。
    于是,在王俭的脸色陡然阴沉前,郑诲往前一步,抬起了胸脯,脸浮起股异样的硬气:“斯璎身流着老夫一般的血,头顶顶着老夫一般的姓,而王大人除了那道收为义女的族令,还有什么?”
    最后四字,掷地有声,太过明显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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