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辛歧。就算你铁了心把自己关起来,也要顾念些外面的亲人,你一日走不出来,他们的心也就悬一日。都是十六的姑娘家了,莫再任性了。”李赫如同邻家的老伯,语重心长地对辛夷摇摇头,“你连他的话都听不进去,想来朕的话更听不进去了。罢了罢了,年轻人,气性儿总归倔些。”
    辛夷凉凉地瞥了李赫一眼,眸色微微僵起来:“此乃我辛家事,不敢劳皇上操心。再说,什么任性,还气性倔?好似她这么一走,皇上倒是恢复得快。”
    最后半句不提名姓的“你”,瞬间触动了二人默契回避着的痛处。那一个敏感至极的痛处,轻轻一碰就痛得揪心。
    李赫有些不自然地清咳几声,遂拂袖起身,转身向浮槎楼后门走去:“不说旧事……既然是辛家事,朕一个外人就不多嘴了……”
    浮槎楼后门吱呀一声,锦衣卫的黑影如风一闪,李赫乍然就没了影,那离去迅速得,放佛在逃避什么。
    辛夷收回视线,压下心底又开始蠢蠢欲动的殇恸,李赫那番寻常的话,不知是由了他今日的顺眼还是其他,竟一个个字的钻到了她心底去。
    良久。辛夷终于起身,月余来第一次,打开了浮槎楼的门。
    然而,第一个映入她眼帘的,不是门外白发愈多了几缕的辛歧,而是意外变得陌生的辛府。
    李赫说“你们辛府也是乱糟糟,一团乌烟瘴气”,如今看来,岂止是乌烟瘴气,简直是小鬼杂耍凑齐了。
    不过短短月余,被全族罢官的辛府,游廊朱漆掉了,檐下花盆碎了,满地丢弃着杂物簸箕,乌糟的垃圾发出恶臭,连地面寸厚的积雪都泛着肮脏的黑。
    无数人在府中走来走去,忙着从房中搬出铺盖卷儿,箱箧被一个个往外送,丫鬟小厮更是无人管,旮旯里的遗宝被弃的绸扇,但凡值两个钱都光明正大地抓在手里,竟也无人吱会声。
    喧哗嘈杂,令人头大。小孩子摔倒在雪地里哭着,长舌妇们尖声怨着“辛氏完了”,鼻涕哭得一把接一把,最后扒拉几块琉璃瓦当走的手却是不慢。
    最引人注目的,是府中十几名和尚。一名打头的金红袈裟的僧侣,领着诸人翘着木鱼,念念有词,不时还使唤个小沙弥,把尺长的燃香挥挥抖抖。
    吵闹声,哭嚎声,诵经声,整个辛府完全乱了套。
    “紫卿呐……你终于肯出来了……在书楼里闷了月余,身子可还打紧……”辛歧惊喜不已,颤抖着声音,就要上前来拉辛夷。
    没想到辛夷佯装发怒地盯着辛歧,语调噙了股寒意:“这是怎么回事?辛府怎么成了这个鬼样子?爹你每日来也不给我说,外面都闹翻天了,女子竟分毫不知!”
    辛歧一滞,讪讪道:“这……树倒猢狲散……怪不得他们……只要你好好的就好,别再锁着自己在楼里了……”
    “女儿再怎么锁自己,也是辛家人。如今家族乱成这样,爹爹还要瞒我?”辛夷嗔怒地急了眼,连忙往前府走去看个究竟。
    辛歧被女儿怪了,如孩童般有些手足无措,只得跟在辛夷身后,像做错了什么事般,语调都带了讨好。
    “紫卿呐……你别气,别气……爹说还不行么……辛氏全族罢官,便是从仕门沦为了平民,府中人心惶惶,苦着前途堪忧,各房便商议了分家……还请了罔极寺的大师来作法事,驱邪气……”
    大魏家国为大,孝道优先。数代人同住在一个大宅子里,方能彰显家族荣耀,子孙万代,所以世人都以“百代居一宅”为傲。
    而一旦分家,要么是超出五服之外的远亲,要么就是家族衰败,人心散乱,是某一姓走下坡路甚至灭亡的前兆。
    故辛夷一听到“分家”两个字,也被唬得微微色变:“怎么突然就要分家?还请了劳什子的大师?不过月余,哪里这么突然?再说那日随我出府的亦有八十余族人,可见人心还是齐的,怎的如今就散成这样?”
    辛歧捋断了胡须几根,只顾叹气,有口难言,辛夷盯了他半晌,忽的心里一动:“爹,你说实话,刮风总得有起头的,是不是有人在族中鼓动?”
    辛歧的叹气声愈发沉了:“你大嫂……你大嫂说的也不尽是错的……”
    “高娥?”辛夷的火瞬间就上来了,眉间腾起股寒意,“祖母和爹爹辈分都在那里,她一个长房长媳,怎的如此蹭鼻子上脸来?”
    辛歧的眉毛眼睛都蹙成了一团:“你祖母本就年纪大了,经此番变故,受了些惊,整日糊着脑子绵在榻上。我好不容易劝她,养好身体为紧,不要多管他事了。可我也得日日去榻前照顾着,分不出心管族中之事,周氏惯来病怏怏的,身为长房长媳的高娥可不就成了最说得上话的?如今府中事都是她代管着,大小都由她做主。”
    “所以她管着辛府,就管成这各房分家,乌烟瘴气的鬼样子?”辛夷冷冷的一声笑。
    辛歧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毫无血色的脸浮起抹倦怠,眼眶下两抹青黑愈发重了。显然身为家主又是孝子的他,不过月余却把心力都耗尽了。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几日间看了个透,看了个心凉,也看了个精疲力竭,心灰意冷。
    “罢了罢了,我辛氏命数至此,性命保全已是万幸,就不要再苛求什么了……人人都有自己的出路,何必绑在一块儿受苦……随他们去……随你们去……”
    辛歧幽幽地低笑两声,声音疲惫至极,他转身向辛周氏的住处走去,俨然副无论辛夷还是高娥如何,都不管不问,阁门高束的样。
    男子的背影很是不稳,踩得雪被深一脚浅一脚,不过半百的腰背,已过早地些些伛偻了。
    一肩担着娘亲,一肩扛着全族,他不再是令世人色变的北飞鱼,而不过是个日益老去的普通男子。
    会疲惫不堪,会满面尘霜。
    辛夷忽的一阵心酸。关于她身世的谜底揭开后,她以为懂了爹爹,又或许从来没懂过。
    “爹,这不是辛府,这是我和你,和所有亲人的家……爹你老了,还有女儿。这个家,女儿帮你守。”辛夷吸溜了下鼻子,眸底乍然腾起灼灼的坚毅。
    在那一刻,她好想为辛歧接过肩上的担子,让他过早伛偻的背稍稍直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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