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辛夷问他这几日想了甚对策时,他也只是答了六个字:无他。静心。画画。
    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两耳不闻窗外事,真不知他是大智若愚,还是迟钝到家。
    “既然那日约定好了,就必须把画儿送来。哪怕下一刻掉了脑袋,我也必须先履行完诺言。如此,死也死得安心。”郑斯瓒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应道。
    “你不好好呆在族里,和长辈商议些对策,甚至还敢独自出门,将自己曝露在日光下,不过是几幅画,能有你的命要紧么?”辛夷恨铁不成钢地急。
    她顿了顿,警惕地看了眼四周,刻意压低了语调:“斯瓒公子,你可知皇上的剑有两把?一把握在刑部,一把藏在锦衣卫。如今风声盛得很,却又不见明面上的动静,最大的可能是:秘密斩杀。”
    “秘密斩杀?”郑斯瓒一愣。
    “不错。王家放过你,这种可能就别想了。既然王俭都率群臣进谏了,他们肯定要捞最大的一笔:就是你的命。”辛夷紧紧盯着郑斯瓒,竭力想从他的脸上,看到丝郑重和惊惶,“所以两者结合来看,皇帝肯定在王家的立威,和郑家的脸面间,取了个折中:秘密斩杀。”
    “那就是说派锦衣卫来刺杀我?”郑斯瓒顺着思路答道。
    然而男子的脸色依旧平静,惊疑也只是刹那而过,时间短得几乎让旁人以为看花了眼。
    辛夷愈发急了,甚至顾不得礼仪,一把扯住了郑斯瓒的袖子:“斯瓒公子,你到底明不明白?若是锦衣卫秘密斩杀,你但凡踏出郑府一步,离死亡就近一步!虽然最终郑府也护不了你,但总是可以多拖一刻,多活一日。你又何必为送我什么画,把自己曝露在匕首下!”
    然而,接下来郑斯瓒一句“既然早晚都是要死的,多活一日,少活一天,又有什么区别?”,彻底让辛夷语塞。
    她实在是不明白眼前这个男子的心思了。
    明明是最正确的道理,放到他那儿却是狗屁不通,但若认真想,他的狗屁不通才是真的正确。
    然而辛夷虽不明白此,却明白那些暗中的锦衣卫,绝不是拖泥带水的磨叽角儿。
    若真是得了皇帝命令,秘密斩杀郑斯瓒,匕首见血,刀起头落,必然是这几天的事,也就是说,郑斯瓒的半只脚已经踏进了地狱。
    “罢了,结局已经注定,和你说这些又能改变什么。或许你是对的,多活一日,少活一日,还真没有区别。”良久,辛夷放佛浑身力气耗尽了般,无力地一声叹。
    “没有大区别,还有小区别。至少多活一日,还能按约定送画来。”郑斯瓒狡黠地眨眨眼,摊开了手中的画卷,“这几日秋色可怜,我便画了月下桂子图。高洁又应景,想来最适合郡君了。”
    蝉翼卷帙,画工精妙。桂子月中落,夜静春山空,水墨蜿蜒气运神闲,丝毫看不出是一个人临死前的绝笔。
    辛夷只觉得鼻尖一阵酸。
    “画是好画,尚分黑白。可这世道,白的是黑,黑的就更是黑了。分不清什么是好人,更无论真假,只要是符合了利益需要,一切都能作为棋子舍弃。”
    郑斯瓒一边卷起画轴,一边噙笑道:“郡君又在伤春悲秋了。以后斯瓒不能再和郡君讨教,郡君一个人还是少说些好。免得说得自己凉了心,这世道就更活不下去了。”
    郑斯瓒越是这番随意的样子,辛夷的鼻尖就越涩:“斯瓒公子,你真的一点都不怕么?可能下一秒,你的人头就滚落在地。若论我,我大抵要怕得把自己锁屋里的。”
    郑斯瓒将画轴递给辛夷,淡淡应道:“被锦衣卫的匕首盯上,躲也躲不过,怕有何用。还不如趁多活的一时半刻,把画送了,把诺践了,此生也是来去无念无悔了。”
    辛夷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眼眶的泪意,逼自己露出笑意:“如此,我就无话可说了,只能祝公子福寿绵长,前路珍重。谢谢公子的画儿,若来世有缘,定来请教公子画道。”
    辛夷缓缓俯身,揖手,垂头,向郑斯瓒行了礼。
    一个送别的礼。不是闺中女子的福礼,而是士子间的好友别礼,从此阳关无故人。
    从此阴阳相隔嗟两岸,画犹在,人不在。
    “郡君珍重,斯瓒去也。”
    郑斯瓒也弯腰回礼,这一礼回得郑重无比,语调却也难得有了些不稳。
    再无多余的话。郑斯瓒转身离去,脚步被日光拉长,没有一丝动摇和慌乱,只似乎听得他低低的吟唱,送来一城桂香。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只当漂流在异乡……”
    辛夷保持着行礼的姿态,她不敢起身,不敢去看郑斯瓒的背影,她和他并无太久的交情,然而此刻却心底大恸。
    滴答,滴答。一滴滴泪水从她眼角滚落,在石砖地上留下铜钱大的水痕。
    老天无眼,不分黑白。白棋大多死得早,黑棋却大抵活得多,最后剩下孤零零的一个赢家,也分不清是活着也如死了,还是死了又活了。
    她辛夷人活两世,似乎是老天眷顾,但如今看着敌人挚友一个个都离去,有时比前世干脆死了都还要辛苦。
    郑斯瓒背影消失在安化街尽头的同时,扑通一声,辛夷竟是跪下了,面对空荡荡的街道,却不知她是在跪谁。
    “我知道你在那里,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某个地方——锦衣卫大人。”辛夷朗声喝道,眼角还有泪痕。
    几乎在郑斯瓒离开的片刻,她就察觉到了,那陡然清晰起来的杀机,放佛就要追随男子而去。
    她不是用眼睛看,也不是用耳朵听,是用直觉,她死过一次后得来的,对危机无比敏感的直觉。
    她信,局中片刻生死,匕首已经出鞘,锦衣卫的复命便在今日。
    “王家逼迫,皇命昭昭,辛夷不敢阻拦,因为无力改变什么。但唯求大人一点:请以符合斯瓒公子的方式让他归去。”辛夷的指尖有些颤抖,要竭力攥住裙角,才能镇定两分,“锦衣卫只要人头复命,如何诛杀是无所谓的罢。故反正结局一样,能否在大人能力范围内,让斯瓒公子至少不要刹那头断,像个乍然断线的傀儡。”
    他不应死得那么卑微。
    不应死得太没有尊严。
    更不应死得太孱弱。
    因为郑斯瓒是一名将,一名虽没有征战沙场手握刀剑,却用自己的方式,向这个肮脏世间做出抗争的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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