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夏尽,入秋。萧家在长安本家举办宴席,大宴宾,庆祝萧氏加官进爵全族之喜。
    本来萧家并不愿大办,但皇帝有意让萧家立威。不仅赐了美酒佳酿百车,还当朝“叮嘱”百官都要去给新晋大将军贺喜。皇帝都放明白话了,就算有不服不甘的,也只得把表面功夫先作全。
    于是,在九月初一这天入夜。萧家成为长安城的中心,成为天下的瞩目。
    大魏四品以上官吏俱俱出席,四品以下尽皆派人献上贺礼,连偏远边疆的小县令也送来了贺帖,五姓七望的家主包括王俭都是亲自现身,言行间已将萧铖明当做了同辈。萧府贺礼堆积如山,灯火辉煌映亮了夜空,府口长街被贺喜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长安城百姓彻夜不眠,挤在门缝里瞧热闹,议论着从此“五姓七望,萧王郑李崔,共分天下权,共掌九州势。”大魏千百条官道上不断见着斥候飞驰,将“萧氏补位五姓。日后见萧,头低三分”的风头传遍国土每一寸角落。
    月上中天,酉尽戌来,秋夜送凉繁星澈,正是夜宴笙箫起。萧府中丝竹声声如同天籁,司仪礼乐传遍长安城,“恭喜萧大将军”的拜谒声,几乎要将长安的夜给掀个底朝天。御酒飘香,火树银花,一派熙熙攘攘,十里盛世繁华。
    而在萧府后花苑,却是截然不同的场景。穿庭风送来若有若无的菊香,廊下红纱灯笼吱呀吱呀地晃,搅得池水中的明月碎成了几片。
    偌大的后花苑地上,摆置了数十盏孔明灯,那是萧家准备在宴会结束后,放飞为全族祈福的。花苑边上只差了几个小厮看守,孔明灯取个吉祥,并不是值钱东西,所以也不用担心谁起了心思。
    辛夷立在廊下,静静地看着孔明灯。她微微张开了双臂,些凉的秋风盈起她的衣袖,吹得她的心一片空荡荡的。
    “公子何必跟来?”辛夷轻道,她身后是条长长地游廊,通向了热闹的前府。此刻一名男子正从游廊来,负手踱到了辛夷身后。
    “你若真不知我为何跟来,也就真枉费我跟来了。”江离在辛夷三步开外驻足,月光为他绝美的容颜镀上了层霜,“卿卿。你还要躲我到几时?”
    辛夷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躲?紫卿不是躲公子,是躲自己的命。谁不想活个长命百岁,岂有靠近悬崖峭壁的理。”
    江离眸色一闪,唇角有不自然的紧抿:“卿卿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前府热闹得头晕,来后府避避清净。见月色甚好,秋夜送凉,想与公子共饮一杯罢了。”辛夷转过头,对廊下的小厮吩咐,“去席上取点酒来。快去快回,莫要声张。”
    “奴才定为怀安郡君办得妥妥的。”小厮谄媚地笑笑,一溜烟地回前府去了,不到半刻,便取了好几壶酒来。
    酒香顿时溢满了后花苑,熏得池塘中的明月都放佛醉了,皱了一池秋水。这是皇帝御赐的酒,特赏萧府用来招待宾的。
    辛夷接过酒,屏退了小厮,这才举壶各斟两杯,递到江离面前:“公子,请。”
    女子的神情自始至终云淡风轻,看不到眼眸中的秋水意,也见不到眉梢的桃花情,放佛面对的只是个普通公子哥儿,连致酒都端着“怀安郡君”的仪态。
    江离的眸色深了深,他的手迟疑了片刻,终于伸出接过了酒盅:“卿卿。若不是这萧府夜宴的契机,只怕你我是此生都不会再相见了。”
    辛夷眉梢一挑,话语依然淡到了极致:“奴家得封怀安郡君,位列正四品,自然得了萧府邀请。公子因为棋艺群,和萧大人算个棋友,所以也来了讨杯酒喝。你我中间隔了萧府,不过是‘你萧我’,又哪里凑得成‘你我’。”
    “卿卿。你到底在怨我什么?”江离故作不解地笑笑,然而攥着酒盅的指尖却不禁握紧了。
    辛夷唇角一勾,眉间腾起股哀凉:“时至今日公子都不愿说明白话?公子算计天下,天衣无缝,又怎会不知紫卿在说什么?到底是逃避还是装傻,还是说和上次寺中一般,又要拿虚与委蛇的鲜花儿,来蒙紫卿的眼么?”
    江离不再说话了。他抿了抿唇,忽的举起手中的酒盅一饮而尽,佳酿划过他的喉肠,如团火般在他腹腔中炸开。
    辛夷也不再说话。她也举了举酒盅,然后掩袖一饮而尽。本是御赐美酒,宫中珍藏,她却尝出任何味道。
    江离看也没看辛夷。他又自顾斟了一盅,仰头一饮而尽,又斟酒,又饮尽,又斟酒,又饮尽。一杯又一杯,喝得急促又沉默。
    大魏民风开化,女子以饮酒为时兴。故辛夷虽能喝酒,但酒量不大。所以喝了几盅后,她就本能地凝滞了酒杯,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一杯又一杯。
    良久。一壶见底。江离猛地个踉跄,斜靠在游廊的柱子上,低沉的嗓音混着酒香飘来:“是。是我。”
    这不明所以的三个字,旁人听得稀里糊涂。辛夷却是瞬间明白了,明白到整颗心都在瞬间下陷。
    是。是我。是我从最开始故意搜集你的诗词,故意流传了出去,故意教李景霆见识到奇事,然后呈给皇后,这才引起后来赐婚辛卢,引起后来两世紫卿。
    这是场从十年前就布下的局。
    十年间频繁出入辛府,弈棋是假,搜集诗文为真。鲜花帐后的不是毒蛇,而是从小养在枕边的噬心蛊。
    纵使已经料到了七八分,但听男子亲口承认,辛夷还是止不住身躯一晃,蹬蹬往后连退几步,要扶住柱子才能站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江离就靠在柱子上,倾颓着肩膀,头微微下垂,墨遮掩了大部面容,他竟是无力抬眸再看辛夷半眼:“十年布一局。我的目的和李景霆是一样的。因为我们都大致察觉出了你是辛栢的棋子,但我们并不能十分确认辛栢的身份。所以你就成了最好的试金石。不过,我和李景霆不同的,是李景霆筹谋的是如何拿起这把刀,而我筹谋的是如何让李景霆,帮我拿起这把刀。”
    十年一局。借刀杀人。
    完美的是局中局。不堪的是棋中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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