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道圣旨中规中矩,然而第一道圣旨却太令人玩味。
    追封为“太子”,相当于承认李景霂“嫡长子”的地位。成为余下所有皇子,特别是王皇后所出二皇子头上,一座避不掉的大山。
    没有谁哪怕是李景霈,敢明目张胆地露出野心,就算王家势盛,王皇后也只能叫“续弦”。
    名分礼法,祖宗规矩,“庶子”已差了“嫡子”一大截。
    而偏偏这“太子”的谥号是“逆”,承认他身份,也没否认他的重罪。一个胡萝卜一个大棒,真真挑不出错,让五姓七望都吃了闷头亏。
    一个死人的追封引起的波澜,并未持续太久,反而是牵扯到的活人,才成为天下风波的中心。
    比如:辛府。这个养育李景霂二十余年的家族。
    奇怪的是,皇帝并没有任何动静。然而国人皆知,剑已经拿在了皇帝手中,剑尖对准辛府。
    是蓄意隐瞒,诛连九族。还是无辜牵连,并不知情。黑白只在皇帝的一句判。
    剑何时落下,落还是不落。辛府转瞬成了风云的中心。
    八月。天头儿愈发热了,晒得大明宫的琉璃瓦仿佛要融化了,腾起股白气儿。
    然而辛夷伫立在蓬莱殿中,金砖地面却有股寒气从她脚心钻上来,一股脑窜遍她全身。
    四下寂静无比。黄铜的叶轮拨风悠悠转动着,从冰块盆里扇来缕缕凉气。
    辛夷略略抬眸,看了眼前方明黄色的身影,从容地拜倒叩首。
    “民女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来了。”皇帝李赫点点头,好似是相邀好友酌酒小聚,就那么随意地应了句。
    “倒不如说,民女也诧异,民女真能来。”辛夷似笑非笑,“民女不过是在宫城门口晃悠,想着法子能往宫里递点信儿。无论是求钱,还是求人,能传达到圣上耳里半点就知足了。没想到皇上直接命锦衣卫把民女‘召’了来。上次曲江池之事,皇上召见民女就引得暗流无数,如今这独自觐见,不知又要得如何风雨了。”
    李赫笑了笑:“能用锦衣卫把你‘请’来,那必然是跨过朝政的召见,只是朕一个人的决议。你放心,此殿中只有你我二人,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直说。”
    辛夷的目光一深,她大胆地直起上身,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李赫,四下寂静到没有波澜的空气,在她眸底溅起了些许波澜。
    李赫就那么简单地坐在地上——金砖地面光洁鉴人,倒不会脏了龙袍,但这副仪态就完全没有“皇帝”的威严样,只似个普通的凡俗老头子,走累了一啪叽就坐在荫里乘凉。
    他面前摆着个瓷罐,里面发出沙沙的蠕动声,他一手拿着根草棍拨弄着,俨然个闲得无聊斗蟋蟀的市井,双眸专注得都没看辛夷半眼。
    辛夷深吸一口气,直直开口了:“逆太子之事,我辛家冤枉。乃是逆太子党人蓄意谋划,辛家上下并不知情。无辜牵连,万望圣判。”
    李赫一声轻笑,目光却没从瓷罐里移开:“辛家事真冤枉,还是假冤枉,糊涂人也就算了,你个辛紫卿还不清楚?”
    “真冤枉也得是假冤枉,假冤枉更得是假冤枉了。”辛夷语调温软,深处却藏了剑意,“同是棋局中人,民女放肆,斗胆和皇上说明白话。是不是真冤枉无所谓,天下怎么认为也无所谓。民女只要保辛府。”
    李赫玩弄着手里的草棍子,神色没有半分异样:“是蓄意包庇,诛连九族,还是并不知情,无辜牵连。帝家之事,大理寺都是走过场,真正判黑白的是朕的一句话。剑柄握在朕手中,你一介五品官庶女,又有什么和朕谈条件的资本?”
    辛夷毫不躲闪地直视李赫,语调却愈发温驯:“凭皇上事到如今的态度。如果皇上真有心裁决,辛府早活不到今日。然而事实是,从逆太子伏诛后,大明宫就再没动静。想来辛府也有让皇上迟疑的地方,民女不得不赌一把。”
    “你倒是很护辛府。辛周氏和辛歧那些个长辈没动,你一个闺中晚辈还先动了。”李赫玩味地笑笑,手中的草棍子猛地一拨。
    那瓷罐里顿时传来令人牙酸的唧声。
    似乎是些虫子。但叫声实在让人听得不舒服。
    辛夷蹙眉看了眼罐子,并没有多想,只顾回李赫话。
    “且不说辛府以前待我如何。辛芳辛菱都没了,辛栢尸骨未寒。这报应也该够了。再说知道了些往事,方知人间情谊重。如今辛氏就是我的家,拼命要保的亲人。至于祖母和爹爹,都有封诰和官职在身,各方人马盯着,反而不好轻举妄动。民女一介小女子,自然少了顾忌。要保自己的亲族,干脆直接来和皇上说明白话。”
    李赫幽幽地笑了,大有深意地瞥了辛夷一眼:“你说得对。朕至今没有判决,是因为和辛府……或者说喝辛周氏与辛歧有些交情……至于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都直接找上朕家门了,那朕便给你个机会……瞧瞧。”
    李赫将那个瓷罐推过来,还没靠近三尺,辛夷就嗅到了股恶心的味道。
    是那种让人胃部翻江倒海的腐烂气味。
    辛夷下意识地看了李赫一眼,见后者对她点点头,她才伸头瞧过去。
    瓷罐里挤满了寸长的小虫子,互相挤成一团,密密麻麻,颜色艳红得如同鲜血。
    就算没有太大声音,也看得人心惊肉跳。虫子身上散发出的腐肉味,在空气中挥之不去。
    辛夷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自小在辛栢督导下,经史子集,涉猎广泛。这种诡异的虫子她虽未亲眼所见,但脑海中存放的野史杂记已经自动跳出了答案。
    蛊。
    南疆毒物:蛊虫。
    果然,李赫的声音幽幽飘来:“此乃南疆毒物:蛊。朕得了一大瓷罐,想从中得出最毒的一只。你可有甚办法?”
    辛夷一愣。
    蛊虫本就是剧毒,还要从中得出最毒的一只。且不说心思的诡异,这阴邪的虫子,大明宫的皇帝能拿去做甚?
    见辛夷怔着,李赫自顾说了下去。神情并不像说笑:“若是你帮朕得出了这法子,朕就放过辛府。若是你得不出法子,就怪不得朕公事公办了。”
    辛夷藏在云袖中的指尖倏然攥紧了。
    她丝毫不怀疑李赫这话的真实性。一族百余性命被放到亮堂处交易,李赫提出了条件,那她就必须放下自己的筹码。
    蓬莱殿中陷入了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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