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前半句话,听来是夸人的,可到后面话锋一转,生生扭成了挖苦。
    白衣潘郎一个冷性子。总是板着一张脸,说话看心情,说出来的半个字又毒。这话确实没冤枉江离。
    没想到郑斯璎不愠不怒,反而眉眼一弯:“能得棋公子‘十岁童生’的评价,奴家也是知足了。最近奴家于珍珑棋局偶有新解,还邀公子来府……”
    郑斯璎絮絮叨叨着,江离却开始嫌女子话多,脸色愈发浸凉。他遗憾地再看了眼闺阁窗口,就蓦地转身离去,管也没管郑斯璎半眼。
    仿佛就是嫌那雨中鸽子咕咕,若训两句还聒噪,干脆就撒手一走了之。
    郑斯璎看着男子消失的背影,无奈的一笑,赶上来的婢女却忍不住了:“姑娘性子也太好了!又是送伞,又是劝语的,结果劳什子棋公子还不领情。脸黑得比木炭都瘆人……”
    “好了。什么粗俗话,又该挨打了。”郑斯璎嗔怪地瞥了婢女一眼,“艺高人胆大。棋下得这般好,有些怪脾气也可理解。再说,人人都热脸贴着我郑家大姑娘的名号,这棋公子却从来没个好脸色,也是率真坦诚,性情中人。”
    “姑娘就是喜欢下棋,连带着对善弈的人也另眼相看。”婢女不满地嘟哝着,犹自愤愤不平。
    郑斯璎收回视线,回忆着江离的方向,看了眼辛府闺阁的窗扇,若有所思:“辛家辛芳辛菱都没了,及笄的就剩下了辛夷妹妹一个……她和长孙毓泷的婚约好像还在……”
    婢女一愣。下意识答道:“可不是。长孙灭族,但活了长孙毓泷一个。既然人还在,婚约自然还有效。不过以前嫁的是贵家公子,如今嫁的只是个平民孤郎了。”
    “是么……”郑斯璎意味深长的低喃,旋即只是片刻,脸上就恢复了如昔的浅笑,“回府罢。省得雨下大了,路滑不好走了。”
    婢女应了,扶郑斯璎上轿,胭脂轿子踏雨远去,轿子尖儿的金花铃清音一路。
    夏雨滂沱,稀里哗啦,豆大的雨点将长安城浸在了水泡子里。然而乌云却渐渐散开,一轮灿烂的艳阳呼之欲出,金光洒满长安,也洒向了九州大魏。
    魏卢战事终于雨过天晴,尘埃落定。
    六月初。平西大将军李景霆攻破卢家老巢:陇西军营。擒获卢家将士四十余人,押解卢家军十万,平定叛乱,大获全胜。
    卢寰自缢。李景霆斩其人头,班师回朝。沿途大魏城池挂红绸相庆,各刺史县令出城跪迎,百姓尽皆担瓜果,赠米酒慰劳魏军。据说李景霆身披御赐银螭鳞甲,高举装有卢寰头颅的小箧,雄姿赳赳,意气风发,好一番英雄豪气。
    六月中旬。大魏全军撤回关中。皇帝召见李景霆,赐军功十二转,赏金银财宝百箱,连同李景霆母族的武家也各种加官进爵。一时间,三殿下李景霆风光无限,举国称颂。
    同时,帝旨:清算卢氏。抄家所有卢氏府邸,清查和卢家有往来的佞臣,却不想清算出了一个大变,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上书:疑卢家背后另有主使,请帝彻查。
    九州皆惊。皇帝更是怒不可遏,当朝准奏:彻查逆卢主谋。一旦证据确凿,无需立案提审,直接斩杀以谢天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刚安宁下来的长安,又一片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六月的日头却是一天比一天热了。蝉声开始聒噪,曲江池十里莲荷绽放,蜻蜓袅袅栖。
    这日,大明宫,坤宁宫。王皇后看着粉青瓷釉水觚里的荷花出神,仿佛没听见身后跪着的少女的禀报。
    “皇后娘娘,王俭大人知道娘娘怕热,特意为娘娘进献罗扇一把。进贡的料子,云裳阁的手艺,想来比宫里制的都还精巧。”少女双手举着个红漆盘,盘里柄凤凰牡丹的罗扇,绣工用料都是价值千金。
    王皇后这才回过神来,她雍容地转过身,拿起罗扇,小指熟悉的一挑扇柄,顿时打开了一个暗槽,露出张笺子来。
    笺子小巧,蝇头小楷:卢家背后另有主谋,实乃我王氏崛起之机。我王家影卫意欲抢在大理寺之前,找出主谋证据,夺此大功。然百余影卫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物。刻不容缓,天赐良机,望皇后娘娘助母族王氏一臂之力。
    王皇后面无表情的看完,顺手将笺子扔在茶盅里,端给了那少女:“喝下去。”
    少女没有任何迟疑的接过,一饮而尽,抬眸浅笑:“娘娘母仪天下,凤仪尊贵,这茶果然都是最好的。”
    王皇后唇角一勾:“王家和本宫通信,通常用自家影卫,但若是被其他事耽搁了,比如现今都派出去找证据了,就派你来送个信。你身份卑微,不引人注目,又顶着王姓,尚算自家人。几年来你从最开始的惧怕到如今的熟稔,也是长进了,文鸳。”
    王文鸳笑意平静,眸底却有团火花跳动:“文鸳的娘亲只是府中一家伎。不知如何得了王俭大人欢心,有了文鸳。奴婢自知身份卑微,比其他庶出姐妹都还低个位,连自家爹爹都只能唤‘王俭大人’。奴婢不敢多求,只愿为娘娘效力,尽忠尽职。”
    王皇后笑意愈浓:“听说你从前和王文鸾走得近,自降身份,同奴婢般,为她奔前跑后端茶送水的。如此的你,所愿只是为本宫效力?”
    “娘娘果然明察秋毫。”王文鸳眉梢一挑,坦然地直视王皇后,“若是能为娘娘效力的同时,再得一分半点名分,摆脱这小姐不如奴婢的命运,文鸳自然是乐意见的。毕竟顶着个煊赫的王姓,谁还没多点不甘。”
    女子说得自然无比,可怕的是还显稚嫩的眉眼平静至此,再炽热的野心也被藏得不显山不显水。
    仿佛她从小就很熟悉这样。把惊涛骇浪都深埋心底,然后顶着卑躬屈膝的温驯样儿,在龙潭虎穴般的王家,去拼了命地争夺在其他姐妹或许不在意,与她却是天大的哪怕一丝毫“利益”。
    王皇后走上前去,俯下身凝视少女,似笑非笑:“可惜。王文鸾是鸾,你王文鸳只是鸳。一只是九天骄凤,一只却是池塘里的花鸭子。要想从鸳变成鸾,可不是挥刀断臂行的,只怕那代价是粉身碎骨。”
    王文鸳眸色一闪:“既然有粉身碎骨的条件,自然有可行的机会。毕竟,若绝然没有可能,又哪里有必要论代价是什么。娘娘不必卖关子了,有什么需要文鸳效力的,文鸳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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