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朕这辈子都不会问他。朕只是单纯的想来看看他。不然大变一起,利益清算,恩怨了结,不知道朕和他,还能不能像如今这般相对了。”
    男子身为九州至尊,天授帝皇,此刻却是语调哀然得,像个过早老去,茕茕孑立的老翁,虽然头发尚未花白,但心底却已千疮百孔。
    人情翻覆似波澜。朝是暮还非,一瞬几分变更。浮生只如此,莫道冷暖自知,话未出口已断魂。
    辛周氏有良久的沉默,只是若有所思的啜茶,直到茶杯见了底,她才呢喃了句:“变局将起,大幕揭开,多少人将见利忘义,分道扬镳;又有多少人将反目成仇,恩怨偿还。快了,一切都快了。”
    一语成谶。变得不是天下,而是人心。在风云变幻之前,暴露出脆弱贪婪和黑暗的人心。
    天下棋,弈的是九州,是一场人心难测。
    李赫低低笑了声,笑声苦涩得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他喉咙涩得厉害,想饮茶润润,却发现茶杯早干了。
    “告辞。”李赫拒绝了辛周氏的添茶,他起身,自顾拂袖而去。
    忽地,临到门口,他又似想起了什么折回来,将一件小物放在案上。
    辛周氏一愣。那小物是个香囊,里面散出清雅的药香,估计是夏日驱蚊用的。上面还用银线绣了几颗活灵活现的水滴。
    “这是驱蚊的药囊。”李赫摸了摸鼻子,蓦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都不敢看辛周氏,“他最厌热天的蚊虫。这药囊是太医署新作的,朕觉得还不错,便令太医署顺带给他也作了几个。”
    辛周氏有些哭笑不得:“就这个东西?又不是什么稀世珍宝,我们辛府就有几大箱,长安医馆里也都有卖的。还劳得皇上千里迢迢从宫里带过来?”
    李赫愈发尴尬,然而语调却很坚决:“宫里用的多少好使些。今年天热,蚊虫也厉害些,他本就为天下棋局操心,不能再睡不好。”
    李赫娓娓道来,眉宇间有再自然不过的温厚。难以想象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会担心他人睡不睡得好,操心他是不是被蚊虫叮着了,连寻常的香囊也要亲手带来。
    辛周氏的脸色有些复杂,她细细瞧着药囊上的水滴刺绣,似乎是一片雨。
    “为何不亲自给他?你每次见他,话都不超过三句,连我看了都急死。”
    李赫摇摇头,苦笑道:“但凡经过朕手的东西,他从来都不要的。甚至当着朕的面就扔到一旁了。还是你转交给他好些。”
    辛周氏微叹了口气,接过了药囊,她依然有些出神的盯着那刺绣水滴:“几颗水滴,寓意小雨罢。诗曰: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好名字。”
    这番话说得古怪。
    小雨有典故出处,不知如何扯到了名字。最后“好名字”三个字很是突兀。仿佛在谈论的那人从这句诗中取了名字,祈君福禄绥之。
    李赫却是听得字字明白,太过明白便太过不堪,不知如何回答,也不知如何面对。
    “多谢。告辞。”李赫蓦地转身,再没凝滞的消失在暗处。
    慈兰堂恢复了寂静。案上的豆腐皮包子还冒着热气,仿佛从没有人来过。
    辛周氏目光沉沉的透过窗楹,似乎是看向了北面大明宫,又好似只是看向辛府中的某处。
    直到豆腐皮包子都凉透了,辛周氏才倦怠般闭眼,轻声喃喃。
    “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而这厢,辛府各房都在欢天喜地的准备七夕,玉堂阁却安静如斯,只有看门的绿蝶每日打扫庭院。
    辛夷对外宣称:因备长孙府七夕花会见面礼,欲赠珊瑚手串,为显心诚,为彰意挚,亲自走访长安佛寺,寻高僧为手串念经开光。
    见面之礼,礼尚往来,赢得闺中赞誉几分。毕竟身为官家小姐,亲自去寻高僧开光,和使唤下人代劳,里面的诚意可就大有高下了。
    辛夷男装打扮,脚踏芒履,带了少许银两,就独自出门了。世人只道她是为七夕花会准备见面礼,却不知那是她在辛周氏提点下放出的幌子,她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查找与那日与辛菱幽会的和尚。
    利用残存的记忆,拜访佛寺面见主持,然后一一比对面容,从青山到幽谷,从长安到远郊,都留下了青鸢的足迹。
    月余后,青鸢终于查出了那日和尚的身份:罔极寺主持,圆尘。(注1)
    而同时,长孙家的七夕花会也到了。
    七月初七。七夕,又曰乞巧。
    此日是牛郎织女一期一会之日,大魏女儿人家在庭院中摆设几案,穿针引线,向织女请求女红技巧。所谓“阑珊星斗缀朱光,七夕宫嫔乞巧忙”是耳。而长安城的芙蓉园(注2)从黄昏就热闹起来了。
    今晚,是由长孙氏家承办的七夕花会,邀京中各官家小姐,共赏夏日花,共话七夕月,更是借此向闺中宣布长孙与辛府的联姻。
    芙蓉园中芙蓉湖,芙蓉湖上芙蓉桥,湖上各式花灯如星辰,流光若朝霞,映亮了夜色天幕。芙蓉桥上摆放着着数十只赤金琉璃芍药,仿佛是一条鲜花大道,通往了尽头的紫云楼。紫云楼雕梁画栋,百般奢华,最高层是露天的亭子,坐在其中可以纵观芙蓉园全景。
    紫云楼被侍卫随从层层包围,周围半个百姓也看不到,只有宝马香车,绫罗软轿不时在楼前停下,便有小厮满脸堆笑的上前去接引。泱泱芙蓉湖畔,衣香鬓影,贵女云集,脂粉香环佩声与那巧笑如铃,好似将长安夜色染成了胭脂。
    在紫云楼不远处,两抹倩影正不引人注意的往这边步行而来。这便是辛夷和绿蝶了。辛夷早早的下轿步行,是明白自己五品府邸的身份,不宜过早的张扬。然而一路行来,看到满园的布置,她依然暗自心惊。
    太过奢华。
    就算长孙家是百年名门,但毕竟没落,这繁华花会就太过其实,隐隐有打五姓七望脸面的意思。
    “姑娘,好生热闹。”绿蝶贪看四周景致,却又要撑住辛府的端庄仪态,笑意都憋得嘴角发颤,“还以为长孙家没落,如今看这派头,五姓七望也不过如此了。”
    “莫胡言。”辛夷低低喝了声,还未来得及多嘱她几句,一个银铃般的女声就从旁响起——
    “是么?原来还有人知道大魏五姓七望的。我还以为这盛大花会,瞧得人心坎上就记得长孙呢。”
    注释:
    1.罔极寺:罔极寺地处陕西西安市东关炮坊街内,创始于唐神龙元年(705),有1300多年的历史,是镇国太平公主为母后武则天祈福而修建的皇家寺院。寺名取自《诗经》“欲报以德,昊天罔极”之句,以表达子女对父母无限的孝思。盛唐时居于大明宫与兴庆宫之间。
    2.芙蓉园:芙蓉园也叫芙蓉苑,是隋朝皇家的禁苑,位于曲江池南岸,紧靠长安城外郭城,周围筑有高高的围墙。园占地三十顷,周回十七里。这座御苑里,建有紫云楼、彩霞亭等仙山楼阁般的宏伟宫殿群。本文小说需要,忽略“禁苑”的历史设定,本小说中就当做是公共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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