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端坐在书案前,指尖摩挲着一卷书册,淡淡道:“我没胃口,赏给大厨房的杂役罢。扔了怪可惜的。”
    绿蝶叹了口气,还想劝劝,目光却在不经意瞥到辛夷指尖的书卷时,眉梢浮起抹诧异。
    “大魏百年,佛教为盛。连皇上都屡次迎佛骨,朝释迦,修佛寺。可姑娘不信鬼神,从来也不关心。今儿如何起兴致了?”
    绿蝶迟疑。辛夷翻看的乃是《元和郡县图志》(注1),指尖长久的停留在了记载长安佛寺分布的一页。
    辛夷摇摇头,又点点头,沉声道:“绿蝶,平日也见你拜佛的,想来比我明白些。你可知长安城中,二十五……不,三十岁上下的……和尚?”
    绿蝶顿时哭笑不得:“姑娘果真只在意那棋不棋的,佛教还真一窍不通。姑娘可知,大魏佛教盛行到了什么程度。魏太祖就曾下诏在全国“交兵之处”树立寺刹,并在大慈恩寺设译经院;魏昭宗继位后,在帝都和各州设官寺,祈愿国度安泰;当今圣上更令各州设大云寺,礼遇僧人,宣化佛旨。所谓千万峰中梵室开,家家俱有僧侣来。姑娘问我长安城中三十上下的和尚,那真是掰着指头三天三夜也数不过来。”
    辛夷尴尬的咧咧嘴:“那你帮我去浮槎楼查查,有没有关于长安僧侣的风流野史。筛选出三十上下的人名,都抄录了给我。”
    绿蝶苦笑。浮槎楼千卷书,得查到什么时候。估计她今晚得宿在楼中了。但自家姑娘的命令,她又不得不依。
    踌躇了半晌,见辛夷没有改口的意思,绿蝶只得无奈离去,临行前还抱了夜宿的衾被走。
    打发走绿蝶,玉堂阁内顿时安静到吓人。只有案上的烛火摇曳,烛泪结成了串串血红。
    辛夷起身,确认绿蝶走远,锁上了前门,然后打开了屋中后门。
    视线里映出门外伫立的倩影,辛夷似笑非笑:“这大晚上的,五姐姐立在那儿怪吓人。既然来了就请进,咱姊妹许久未说体己话了。”
    辛菱眸色闪了闪,没有拒绝,也没有说话,她跟着辛夷进了屋,在案前坐下,才幽幽道:“如何知道我要来?”
    辛夷拿剪子拨弄着灯芯,烛光晃得她的浅笑有些不真实:“该走的走,该回的回……佛寺不都是在这个时辰关山门么。”
    最后半句话落下,辛菱猛地抓住辛夷的手臂,声音嘶哑的低吼道:“你看到了对不对?辛夷,你知道了,知道了……我会死的,他也会死的……”
    辛夷眸中幽光一闪,轻声道:“五姐姐慢点说。花前月下,人之常情,虽然是逾礼骇俗了点,但不至于死不死的罢。”
    “会的,会的。青灯古佛,是囚他也是保他……辛夷,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不会说出去的对不对?你若透了半个字出去,我保证,我化成怨魂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辛菱哑着嗓子低吼着,她双目通红如血,眼角因为惊恐几乎龇裂开来。对座的辛夷也不禁微诧。
    辛菱虽平日吒吒呼呼,扯到点话头就闹上天。但此刻的她,似乎有千般怨百般惧,却被人掐住喉咙发不出来,只能痛苦的无声挣扎。
    “我自然是不会说的,为五姐姐,也是为我自己。前提是,好歹五姐姐把话说清楚,为甚么死不死的。”辛夷平静的紧盯辛菱,语调带了分诱*惑。
    没料辛菱嘿嘿低笑几声,脸上的表情迅速的变为了狠毒,她眼底的戾气将辛夷锁定:“辛夷,你想套我的话?愚蠢!我警告你,若你敢透半个字出去,我辛菱拼了一切,无论是命还是所有,都要你不得好死!”
    辛菱说得一字一顿,牙齿咬得咯咯响。如血的眼珠宛如鬼魅,噙了丝癫狂。
    辛夷挑了挑眉,一时没有说话。辛菱的反应超出了她的预料,也愈发证实了,这件事不仅是逾矩风月那么简单。
    见得辛夷沉默,辛菱神经质的四下张望,确认没有第三人,才低低冷笑:“辛夷,我知道你聪明,但你别想算计我。再聪明的人都斗不过拼命的人。总之,给我保密!若你坏了这事儿,你,你的丫鬟,你的夫君,和你有关的所有人,我都不会放过!”
    “谢五姐姐提点。”辛夷抬眸,淡淡一笑。
    辛菱脸颊抽搐着道了句“好自为之”,就蓦地拂袖而去。她的背影踉跄着,脚步都是不稳。
    玉堂阁重新安静下来,蜡烛的灯花淌到剪子上,结成了嫣红的雕花。
    辛夷动了动快僵的手臂,却疼得倒吸口凉气,原来手臂已被辛菱捏紫了。
    “可怜。可惜。”
    忽地,一个慵散的男声淡淡传来。
    辛夷余光瞥见辛菱出去后忘带上的后门,头也没回就知道是谁:“向来只知梁上君子偷偷进来,还不知棋公子有这雅兴。”
    “本公子是青丘骑鹿君,是紫微棋中仙。岂可以梁上君子度之。”
    随着声音的临近,辛夷能听见竹履踏过屋中柚木地的微响,还有他携带来的月光,哗啦一声淌进来。
    “公子说可怜可惜是何意?”辛夷抚平心绪,听不出喜怒的问道。
    “她可怜。你可惜。她可怜是贪嗔痴,葬送自身;你可惜是错了棋,步步堪忧。”
    江离走上前来,长身玉立于辛夷身侧。好似在戏讽一出他根本没看入眼的棋局,冷漠的语调噙着浑然天成的清傲。
    辛夷蹙了蹙眉,唇角腾起股寒意:“辛菱如何,终归是辛家女,不劳公子一介外人操心。辛夷自身如何,公子每步棋都有自己的目的,”
    “可现在就有件事,本公子挺在意的。”江离清淡的声音刚落,辛夷还没反应过来,被辛菱抓紫的手臂就被江离执起。
    那一瞬间,肌肤相触带来的温润,还有男子指尖些些凉薄,让辛夷蓦地恼羞成怒:“公子自重!男女授受不亲!”
    “都伤成这样了。”江离根本没管辛夷的怒意,他只是轻叹了声,修长的指尖温柔又不容抗拒的紧紧扣住了女子手臂。
    佳人雪臂如玉,公子莹指似玉上璎珞。那带着凉意的温度仿佛从心尖来,顺着脉搏下细细跳动的肌肤,一路浸到辛夷根骨里去。
    辛夷说不清是赧的还是恼的,脸颊顿时红到耳根。她干脆别过头去,贝齿暗暗咬紧下唇。
    见女子安静下来,江离眸色微深。他取出一个小瓷瓶,将瓶中的粉末撒在女子伤处。
    他垂头敛目,浓密的睫毛上有烛光流转。他涂得很仔细,很耐心,面容静好,呼吸绵长。
    注释
    1.《元和郡县图志》:写于宪宗元和年间(806—820年)是一部中国唐代的一部地理总志,对古代政区地理沿革有比较系统的叙述。书中保存了大量丰富的历史资料,对全国各地的地理沿革、山川、物产,都有一个简要的叙述。在编写体例方面,对宋代乐史的《太平寰宇记》,元、明、清各代的《一统志》都有很大影响。因此,人们盛赞《元和郡县图志》开我国总地志的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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