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辛夷行礼的屈膝都发抖了,卢寰才悠悠道:“辛姑娘,你必是恨透了卢家罢。别以为老夫驻守陇西,就不知长安事。卢家的影卫可是天天奉命禀报。你和阿钊的结,你和阿锦的怨,老夫一清二楚。”
    说着,卢寰虚手一扶,可让他惊奇的是,他眸中映出的辛夷面容,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辛夷直视卢寰,清音娓娓:“于私,我自然恨,于国,我却是敬的。”
    卢寰一怔,旋即朗笑三声,神情有些感慨:“老夫十一岁,就跟随父亲上阵杀敌。十二岁,我远离长安,戍守边关。十五岁,父亲战死沙场,我袭大将军爵,统领一军。三十岁,老夫长子战死沙场,我却连他的尸首都没有找到。三十五岁,老夫次子被突厥所擒,老夫为了大局,并未出兵营救,次子被剜双目后放回,至今不愿叫我爹……”
    卢寰极目远眺,触目是关中平原富饶,两京繁华安宁,他眸底却渲染出了一丝悲凉。
    “老夫戎马一生,戍守边疆四十年,无有一次败仗,无失一寸国土。我卢寰,自问无愧于天,无愧于国。”
    辛夷安安静静的听着。她不认为卢寰这种历练深沉的人会是慈祥的长辈,初次见面就拉着她唠往事。
    辛夷没有反感,也没有掉以轻心。只怕卢寰所言初听是口吐莲花,其实是暗藏杀机。
    卢寰仿佛没在意辛夷,神色愈发哀愤:“然而,我却十五次在胜仗后被皇上赐死,二十次押入大牢,二十九次笞刑黥面,甚至我的小儿子被抱进宫抚养,当作人质,整整十年,他出生后我一眼也没看过他……而整个卢家,近八百好男儿从军,近六百人战死沙场,每逢卢家新年,不是天伦之乐,含饴弄孙,而更多的是豆蔻寡妇,伶仃幼子……”
    卢寰一口气说完,仿佛憋了很久的浊气吐了出来,他浑身一颤,脸颊迅速的衰老下去。
    “所以,辛姑娘,老夫知道你,知道世人是怎么看我们卢家的。目无王法,横行霸道,是么?”卢寰终于看向辛夷,方才还精光熠熠的双眸迅速的灰暗下去,“可是,皇帝无信,老夫也不必言忠。朝廷有疑,卢家也不必讲义。与其愚忠昏君憋个窝囊,还不如活场畅快恣意!”
    辛夷正色打量起卢寰。男子虽然霸气撼天,但瞳仁深处却是渗骨的悲凉。想来他作为卢家家主,纵容卢家子弟骄矜狂妄,也并非他所愿罢。
    他不过是想忠可忠之君,血守大魏河山,却被他儿时相信的“君明臣贤,上下齐心”给重重的绊了跤,一次又一次,摔死了他的心,也摔死了他的信义。
    这何尝不是一种清傲。以最绝望的方式来守护一身傲骨。
    辛夷沉默。卢寰低下头来,忽地诡异一笑:“辛姑娘,怨不得我了。若某日你的后代有能力复仇,要杀了我卢寰灭了我卢家,只请把我等骨灰洒在大魏边疆。卢寰谢过!”
    辛夷心陡然凉下去。她竟瞬间被最后半句话砸得怔偬,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卢寰转身,迈步向步辇走去,冰冷又威严的声音如洪钟传来:“来人!杖杀辛高二女!将二女尸首挂在卢家军旗上,我们就挑着这军旗进长安!让关中那些不长眼的人看看,得罪了卢家是什么下场!”
    叱咤声喊杀声,还有刀剑劈开空气的闷响当头砸来,不远处传来高宛岫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是高家嫡小姐!我不要死!放开我……”
    十八般武器,九十九种杀招,百余人兵将,如黑压压的黄泉水顷刻湮没了那两抹倩影。辛夷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四下的青山,她只看见自己的弱小,顷刻就要如陶瓷破碎。
    然而,一切戛然而止。
    “卢大将军手下留情。”随着个清润的男声,一位素衫男子出现在场中。
    卢寰眸色一闪,神情立马郑重起来。他摆了摆手,随从将士们片刻退去,原地平静得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辛夷劫后余生,心下陡喜,她本能的就要向男子奔过去,可脚步又硬生生的凝滞:“小哥哥,你怎么来了。”
    高宛岫也是眼挂泪痕的怔偬:“辛四公子?你现在来不是多了条冤枉命么?”
    辛栢骑马而来,袍脚惹了泥,额角还有汗珠,似乎一路疾驰。他对辛夷笑了笑,又对高宛岫点点头,这才向卢寰俯身揖手:“辛岐嫡子辛栢见过大将军。方才之举,多有冒犯,只因小生护妹心切,还望大将军海涵。”
    卢寰沉吟良久,遂虚扶一把,压着嗓子道:“辛四公子,避火珠可还合汝心意?”
    此言一出,高宛岫傻住了。辛夷却是微眯了眼。
    这话旁人听不懂,她却是了若指掌。卢锦杀害情郎宋公子,得来避火珠相赠,只因听从父命,讨辛栢欢心。
    当时辛夷还万般不解。为何一个五姓七望的嫡女要偷偷的示好出身寒微的辛栢。不过现下看卢寰的反应,只怕此事已暗中进行很久了。
    那么,卢寰的坚持,和整个卢家的默认,就太耐人寻味了。
    辛栢微微一笑,神情保持着晚辈的恭敬:“卢大将军言重了。避火珠虽好,却太过珍贵,小生无功无禄,受之有愧。”
    卢寰丝毫不避讳辛夷二女,直接上前去拍了拍辛栢肩膀:“男子汉大丈夫,若一个珍宝都不敢要,如何谋君所欲之物!”
    最后一句话听得辛夷眼皮猛跳。
    她实在不敢猜,辛栢的“所欲之物”到底是什么。小官继子,寒门微末,若要名,卢寰一句话就可位列三品,若要利,平日相赠的珍宝就价值连城。
    所欲之物,当谋。只怕谋的,是一盘惊天动地的大棋。
    辛栢退后一步,揖手笑道:“大将军才回京,小生择日再去府上拜访,愿闻将军指教。不过今日之事,还请将军高抬贵手。”
    卢寰这才瞥了眼被晾在旁的二女,尤其是辛夷,笑意有些古怪起来:“还不知公子能为他人求命……这可是,公子第一次从本将军手下要女人。”
    卢寰加重了“女人”二字。莫名的多了暧昧的揶揄。
    辛栢低低莞尔,神色如常:“大将军说笑了。不过是兄妹情深,犹自不忍罢了。那位高小姐,小生倒无所谓,不过家妹,还请大将军一定给小生面子。”
    高宛岫吓得脸色立马苍白,她抽泣着一把扑过来:“辛姑娘救救我……”
    辛夷叹了口气。这高宛岫除了冲动莽直,也不失单纯善良,今日她敢护住自己挡在卢寰面前,便是值得交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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